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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依诺拍拍妻子的肩膀,往门外的伊丝黎瞥了眼,示意她先去卧室撰写报告。她带着温柔的微笑对他点头,拿起墨水瓶,卷起纸卷,迅速起身走出书房。她很明事理,也很懂分寸,对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从不追根究底,对他的要求也尽可能从善如流,正是最符合萨依诺理想的爱人。
在博尔吉亚家族,他就是婚姻关系的典范。加西亚被迫和帝国贵胄联姻,生了孩子以后就各找各的情人,彼此两不相干,他亲爱的长姐也即如今的王后,自然更不必说。其他家族成员要么沉浸在风月场里,要么就在互相猜忌,为了财产和权力勾心斗角。
对萨依诺而言,符合典范的不仅是她明事理,能一直陪在他身边辅佐他,能在必要的时候妥协他,更在于他不留恋她以外的任何人,哪怕是他过去曾经爱过的人。
然后那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你还在照葫芦画瓢打造你不伦不类的完美家庭啊,萨依诺叔叔?你不累吗?”
萨依诺落座长椅,往书桌上倾了点身,看向对他出言不逊的伊丝黎,“你该注意一下自己说话的分寸了,我的好侄女。”
“我够注意分寸了,”伊丝黎把两只手背在身后,踮着脚尖往书房外偷看,“我都没对她说污言秽语,——我只对你说,你脑袋是不是有毛病啊?”
“我也许该把你舌头切下来,看看它是不是长的和你的手脚一样快。”萨依诺说。
伊丝黎又踱步到书桌边上,弯下腰来,对他摆出揶揄的怪笑,“仅此而已吗?我还以为,你会再跟我宣扬你不伦不类的臆想呢。你是怎么跟我说的来着?找一个真正值得去爱的人,然后把那儿当成自己的家?你所谓的家就是妻子扮妻子,丈夫扮丈夫,孩子扮孩子,各司其职在我们这些外人面前卖力表演木偶剧?”
“我并不把你当外人,伊丝黎。”
“不被你当外人可真是太可怕了,叔叔。”她说,“你都已经这样了,居然还相信自己拥有美满的家庭、享有亲人的环绕。你不觉得这很古怪吗?老实说,我觉得你就是个蹩脚的木偶师傅,提着一个战战兢兢的小贵族叫她按你的想法扮演完美妻子。她左边是不许过问的家族事务,右边是必须忍受的老疯子族长,身后是对她行礼请安的过去的血亲,身前又是你这个觉得弟媳不合意就一剑刺死她的丈夫。不管往哪走,都是多到匪夷所思的规矩和禁忌,我猜你肯定觉得她既明事理又懂分寸吧?”
萨依诺叹了口气,“你到底要抱怨到什么时候?”他问,“我很想像以前一样跟你争论个一下午,但现在不行,我们得筹备战争了。”
“好好好,你说是就是。”她直起腰来,“反正我们来就是干这个的。那么,你想让我负责什么?是在帝国那位将军进攻古拉尔的前夕潜入要塞,里应外合把城门打开,还是给迷失在丛林和山地里的野兽人引路,带它们往奥利丹的方向偏移?”
萨依诺和她对视半晌,但什么都没说。他希望她能领会他的意思。也许是因为他的目光让她想起了那个满溢着血腥味的夜晚,有那么一会儿,伊丝黎都很不在自在,表情也变得难看了。“我已经很用心地扮一个骑士了,”她说,“披甲,领兵,带队突袭,还有什么?你难道真想让我永远当个浮夸的骑士,打扮得花枝招展骑在马上对行人招手?”
“你的综合素质经历了我们的考验,你的身体能力也适合风险巨大的夜战和突袭战。”萨依诺说,“你可以一次次率兵奔赴绝境,改变战场形势的同时还能完整回来,最终成为一个受人敬仰的传奇。但是,当密探可不行。”
“在战场上挣扎和在黑暗中潜伏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我不在乎。”
“说的好像你在乎过什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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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丝黎说,“拜托,你多少次看着我拖着半残的身体回来,然后等着它们长好就继续把我扔出去作战了?你该不会觉得我也理所应当要明你所谓的事理吧?你能先把我的私怨解决了再和我谈明事理和懂分寸吗?”
“一些事情应该让它自然而然发生。”萨依诺慢条斯理地说,“我已经让你的哥哥伊赛特给了他一个九死一生的局面。前有南下迁徙的野兽人群落,后有那名逐渐开始坐不住的帝国老将军。若是死了,那就是他不够资格,但也可以用他的牺牲为我们换取足够的缓冲,若是活着,还守住了古拉尔要塞,就说明他的能力值得更好的对待。”
“你在开玩笑?”
“而你,伊丝黎,”他加重语气,“你本来可以循着你的道路继续前进,成为一名传奇的骑士,但是突然发生了一件事,——老塞恩把你小时候最关心你的叔叔害死了。就因为这个,你要复仇,你要毫不妥协地杀死老塞恩的独生子,甚至放弃自己的命和自己现在的地位也无所谓,但你知道吗?你已经失败了,对方却毫发无损。你在挥霍我的耐性,浪费我的时间,就为了一个自己找死要去群山游历的宫廷诗人。”
萨依诺站起身来,带着巨大的阴影走向她,低头俯视她。“看看你的样子,伊丝黎,骑在马上穿过王都的时候,你身上有那么多的荣誉和美,现在却看着像是一个小丑。我们在挽回王国的命运,在击溃反对我们所有人的另一些人,在为了那些我们永远都不会放弃的事物而战。在这个时刻,我不在意你有什么怨愤,也不在意我那任性的姐姐有多想报她的私仇,因为我们要面对的敌人是如此之多,已经超出了你狭隘的眼界和贫瘠的想象。在这个时刻,没人可以独善其身。”
“就这样?我得投身到漫无边际的战争中放弃我自己,眼看他越来越位高权重却什么都不能做?就因为你觉得个别人的感情微不足道,我就真得当自己微不足道了?
萨依诺拍拍她的肩膀,露出微笑,“你说对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你找到一个家人慰藉你可怜的小脑袋。要是不这样,你就得像你姑姑一样越来越病态了。”
“我不知道她怎么病态了。”
“长姐可是我的诸多姐妹里最有能力的,只是最近有些精神不稳定而已。”他说,“当初把诺伊恩卖给草原人,出力最大的就是她,反而是你爷爷,他对诺伊恩感情很深,考虑了很久才勉强同意她的想法。”
“为了复仇?”
萨依诺笑得更玩味了,“不要用你幼稚的小脑袋推己及人了,伊丝黎,这事的理由其实很简单,首先不是为了复仇,因为那时候她和老塞恩还没仇,其次也不是为了家族恩怨,因为她不在乎家族的旧恩怨,主要的理由,是因为王室要清算账目。她发现一旦等战争暂缓,很多帐就得由王室偿还给诺伊恩了,——她说这完全是胡扯,哪有进了王室的口袋还要往回倒的?她想方设法找到了草原人的酋长,并试图用摧毁账目源头的方式解决账目本身。”
伊丝黎稍微偏了下脑袋,“按照预期会怎样?”
“按照预期,老塞恩会下大狱,饱受羞辱,本地贵族会死伤小半,平民则会死的十不存一,活下来的也都会变成奴隶。空出来的人口,刚好能把帝国流亡来的难民填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