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塞萨尔想到,未知才是最麻烦的因素。
......
在山顶的营帐处,穆萨里听到莫努克的声音传了过来。“萨满说大部队很快就会赶到,”他道,“但他们没逮到阿斯克里德,被他逃了。”
穆萨里眯缝着眼睛,低着头,用手压着往后飘舞的头发,体会着山顶的狂风。已经是冬季了,大雪天过不了多久就会来。既然大部队很快就会赶到,那他们也该着手布置更接近城墙的工事了。
他知道,这场围城战用不了多久,哪怕诺依恩有火炮也一样。
已知的情报是,那边的炮手都是领着稀少的薪水混日子的废物,比起操纵火炮,他们更擅长钻营和偷奸耍滑,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来到诺依恩看守几十年都不会用到的城防炮。
城墙本身则更老旧,低矮先不说,还缺乏棱堡构筑,就算不谈城墙本身的脆弱,城防炮的盲点也会极多,只要能通过壕沟、掩体和临时堡垒推进到城下,就能顺利架起攀登工具。从约述亚河引来的护城河是很麻烦,但他们已经有断流排水的预先准备了。
这些措施,算是摆在纸面上的攻城措施,但从整体都看,都是佯攻和掩护。单靠这些手段攻城,各部族承担不起人员损失,也没法接受动辄一个月起的长期对抗,正因如此,他们才会需要世俗之上的东西打破局势并且一击致胜。
多米尼王室承诺的密探潜伏已久,可以配合各部族派出的剑舞者突袭塔楼和城门,在内侧发起斩首。萨满也已经用大量祭祀品和仪式给那条盘踞在地底的孽物蓄积了足够的力量。只要能占据整个外城区域,筑起工事围困内城,后续的商谈就能有序展开。众筹群④⑤⑥①②七九四〇
不过,那个出城打探的家伙......
“我们从间谍手里拿到了阿斯克里德的一切动向,结果却没能抓到人?”穆萨里问道。
“我们追了阿斯克里德一路,沿着庇护深渊把他们一路往北方驱赶,杀光了所有跟着他的士兵,但还是给他跑了。”莫努克说。
“没有分散开围捕他本人吗?”
“当时跟着阿斯克里德的法兰人士兵都死了,他已是孤身一人,但在那之后,有多支搜索队遭遇夜袭,无一人生还,尸体惨不忍睹,面孔也痛苦万分,疑似在死前遭遇极端折磨。萨满认为阿斯克里德身上有不详的预兆,不该穷追到底。”
“沿着庇护深渊往北是奥利丹吗......”穆萨里沉思着说,“至少阿斯克里德短时间内都回不了诺依恩了。少了军队总指挥官,我们的优势也能进一步扩大。”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
他挥挥手,“别管阿斯克里德了,着手往诺依恩城下修筑掩体工事。另外,记得额外备一支突袭队伍处理我们新上任的城防指挥官,在攻城战最胶着时动手。最近针对那个塞萨尔的行动没有一次成功过,我是无所谓,但多米尼的人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有关他的那些传言呢?”
“影响不了大局。”
......
由于世俗之外的威胁忽然加剧,塞萨尔越来越在意伤兵们交代的战场情报了。当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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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尽可能减少情报中民俗传说的部分,现在,他却希望听到更多看似荒诞的故事。随军法师莫名失踪的故事,他已经听了很多,因此在今天,塞萨尔希望修士给他讲述士兵们渡河时遭遇伏击的经历。
和前些日子相比,神庙容纳的伤残士兵减少了不少,其他病患却又增加了一些。神庙没那么嘈杂了,只是烧着昏暗的火盆,四下里都弥漫着一股令人昏昏欲睡的气味。
卡莲修士还是一身深蓝色长袍,在走道里分发药物,给人更换绷带。虽说她在照顾病人,但塞萨尔觉得她体虚的难以形容,看着更像是病人;睫毛的阴影覆在苍白的面颊上,显得很晦暗,眼睛也缺乏神采;银发卷成许多翘曲的小圈,从细瘦的颈边披散到胸口和背后;手背的皮肤像是透明的花瓣,隔着段距离也能看到她发青的血管。
等分发完了药物,修士才看到他。她的眼皮动了一下,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只说:“士兵们的故事不需要我讲也已经传的到处都是了。”
“总得找点不一样的事做。”塞萨尔说。
“你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吗?”
“你似乎对我意见很深。”
“我已经知道你没有信仰了,塞萨尔大人。”卡莲语气平静,“你那天的发言,其实就是仗着知见否定我这种没读过神学经典的修士吧。我不识字,也很少出门,没有能力反驳你,所以我也不会再回答你心术不正的发问了。如果有什么需要,还请您去找其他照顾过病患的神殿骑士。”
塞萨尔换了个口风。“人们转述别人的故事总会带上自己的见解和态度,但是听你讲,我感觉就像听他们亲口在说。”他说道。
“一个说法不成,就换成另一种说法吗?你的口风变得比翻书还快。”
见她油盐不进,塞萨尔只好继续改口。“再找个可信的转述者太麻烦了。”他说,“而且我说的是实话,只是在这个语境里听着很像吹捧。”
卡莲稍稍颔首,直视他的眼睛。“跟你交换故事不算麻烦,但在这之外我和你谈话的时候,我心里有两个声音,一个说我应该忍让你,和你和睦相处,给予宽赦而非厌弃;还有一个说要宽赦自己的敌人,但不能宽赦我们教义的敌人,叫我不能忍让,哪怕我的知识和力量都不如你,我也还能诅咒你。”
“我保证我不再对你的个人信仰做任何评价。”
“你似乎没有完全理解,塞萨尔大人,”她轻轻地说,“我不想和你交换故事,不只是因为你否定我的个人信仰这件事。”
“是的,我知道,卡莲修士,所以我还会保证不把知识当成工具,不借着它们在对话中取得优势。”
“与其说是工具,不如说是在袖子里藏着把刀,带着微笑假装握手,其实是找机会刺伤别人吧。”卡莲评价说。
“你有点刺伤我了。”塞萨尔说。
“我看出来你很不愉快了,接受不了别人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吗?反正你有权势也有力量,不一定非得用话术伤人。”
“人们都有一些难以改正的习性,我只能尽可能注意。”塞萨尔为难地说。
卡莲侧过身去,在柜子旁边收拾盛着药物的瓶瓶罐罐。“我倒没有反对你或者要求你做改变的意思。我只是不想一个人明明在行使权威,还假装自己在和别人交流。人们大多有行使权威的本能,在你身上,这个本能用言语表现了出来,看起来比单纯利用权力和武力高明一些,但说到底还是在行使权威。所以如果你还想在对话中行使权威,就不要装模作样地跟我交换故事了。”
塞萨尔不由得有了些联想,于是问道:“拒绝权势就是你对权势的态度?”
“我未曾接触过、也未曾拥有过权势。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它,不过,和你对谈了这几天之后,我认为你想拥有主宰别人的权势,只是表现得很隐晦,不想展现在人们一眼就能看出的地方上。你自己应该对此很清楚。”
“我想是这样。”他说。
“而且我觉得,那些表现得很明显的人,反而不如你这样表现得很隐晦的人危险。”卡莲一边收拾药物,一边朝他投来一瞥,“你认为自己拥有的权威,一定是比那些享受着世俗武力和权力的人更特别的权威。”
听到这里,塞萨尔觉得自己异常愉悦,也许就是因为他认为她说得对。他最近可能是有些疯癫,而且他知道那些疯癫来自何处,就来自他接受道途之后积累至今的不安和恐慌。这种自认的权威和潜移默化的心理变化,也许就是为了克服它们才出现的。
无论如何,这一刻,他觉得这修士实在神奇,虽然她不识字也从未远行过,却能持有这样的洞察,透过他的表皮剖出了他的骨髓。这番话,恰好也和前几天出现在猩红之境的野兽人的意见相对,也许不止诠释了他,还诠释了塞恩和加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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诠释了很多自认不在乎世俗权力的人自认持有的权威。
卡莲修士看不到转过他心里的想法,只是眉头稍蹙。“所以,你今晚想问什么?”
“那些在身上刻满符文的萨苏莱人故事。”塞萨尔说。
.......
再次从猩红之境醒来时,塞萨尔觉得自己有些恍惚,双手仿佛是某种聚拢起来的异常之物,能像花朵绽放一样打开似的。他费了点劲才忍住,撑着枕头坐起身。
“如果你想试试,”菲尔丝说,“你也可以顺应渴望。”
“有什么不可以呢?”狗子也应了一句。
菲尔丝看着他的双手,没有表现出恐慌,也没有表现出惊异,看来是都知道事情注定会一步步往前推进,狗子则更不必说。虽然她们俩互相之间泾渭分明,但塞萨尔总觉得她们俩代表的态度完全相同。只有她们俩存在时,这件事不怎么明显,可一旦加上塞希雅的态度做对照,这事就很容易发现了。
若再考虑到那个对他本人都意见颇多的神殿修士,事情还要更明显。
“你还记得我刚跟你讲的神庙的故事吗,菲?”他问道。
“权势?”
“是权势。”
菲尔丝咕哝了一句,摇摇头。“我也不太懂,不过我觉得,主宰别人的权势不值得在乎。我只想要主宰自己的权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