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弗拉没有在意,看起来她从来没有在意过。她的眼睛就像一片令人目眩的虚空,像是镜子,映射出了她眼前的塞萨尔,将他深陷在她心底那片无底的黑暗中。
他看到了很多死去的他自己。
这家伙在他们进入智者之墓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吗?她是在这一刻之后走出了残忆,在智者之墓寻找并杀害了墓中的每一个塞萨尔,还是在寻找并杀害了墓中的每一个塞萨尔之后,她终于又回到了这里?亦或是,她已经完成了许多次循环,已经为这一经历勾勒出了完美的环形,并且沉醉于此,渴望着更多次循环往复的自我杀戮?
也许,塞萨尔想,也许他站在这里,不是因为他毫无阻碍地深入坟众筹群肆五⑥壹贰柒九肆〇墓,走到了这里,而是其他没能来到这里的时间岔路都已经被她切断了,其他没能来到这里的塞萨尔,也都已经死了。
“想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吗?”塞弗拉忽然问他。
塞萨尔盯着她,为了明了她的存在,这件事也许是必要的。“不只是这段时间,我想知道一切。”他说。
“你不可能知道一切。”她呵了口气,凑到他跟前,近得呼吸扑面而来,嘴唇之间不过半指间距,“有太多岔路和太多细微的变化了。变化无穷无尽,正因如此,我以为自己会感到厌烦,但是我不会,因为总是有不同的新奇感受......”她低声说,“每一次你倒下去的时候,你脸上的表情都会有一些细微的差异,没有一次是完全重复的。”
“死亡先不论,”塞萨尔说,“只有你得到这些记忆,我觉得不够公平。不管你经历了多少岔路,你应该把它们也都给我一份。”
她脸上浮现出令人不安的微笑,左手的手指似乎在抚摸刀刃,发出细微的摩挲声响,“试试再往前一步?”
话音刚落,塞弗拉就像个幽灵似的往后退去,塞萨尔前跨一步拉住了她的手腕。一阵突如其来的渴念向他袭来,带着股强烈的剧痛感,他感觉自己握住她腕部的手被切断了,但这痛感里有一股被麻痹的快感夹杂其中。他前倾着吻了下去,她还在注视自己握刀的手,所以没来得及避开。
究竟是来不及还是不想,他也不清楚。
当然,这吻没有持续多久,短暂而困惑,不知道算不算美妙,也只是个唇与唇的触碰。但就在嘴唇相触的刹那间,他接受了很多很多东西。
在坟墓的时间迷宫中,诸多背离的、汇合的时间织成一张网交错前行。在大部分时间岔路里,他们俩都不存在,在一些时间岔路里,存在她却不存在他,在另一些时间岔路里,存在他却不存在她,还有一些时间岔路里,他们俩都存在。
目前这个时刻,也许是因为菲瑞尔丝恰好在这里,塞弗拉奇迹似的和他说了两句话;另一些时刻,菲瑞尔丝不在这里,于是她沉默地走过他身边,悄然间带走他的生命;还有一些时刻,他不在这里,但是她在,于是她和那个时刻的自己相互交汇,就像塞萨尔带走了许多菲瑞尔丝的残忆一样累加在一起,然后她的渴念变得更为强烈了。
当然也有一些时间,他和自己的同伴几乎杀死了她,那时塞弗拉会像个幽灵一样飘散,回到其它岔路上的塞弗拉心中。那一刻,她会成为一份尚未满足的渴念,如此一来,渴念层层累加......
塞萨尔微微一震,“现在就是我们距离智者之墓的终点最近的一刻。”他说,“接下来的抉择,会决定哪条岔路上的我们走出迷宫。”
“也可能是哪条岔路上的你都不会走出迷宫。”她微笑着说,“在这数不清的时间岔路中,走出迷宫的分岔路少的可怜。只要找到那些岔路,我就可以切断它。”
“你是想待在这里和尸体、和残忆永世为伴吗?你走过的岔路越多,还活着的塞萨尔就越少。”
“不可能只剩尸体,”塞弗拉否认说,“因为时间永远会延伸出新的岔路,通往更多不同的将来。有无数的将来和无数的岔路,我也永远都能找到不一样的时刻和不一样的你。”
“但哪条岔路上你都没有吻过我,甚至刚才就是头一次。”
“我和你的渴望并不相似,我只要尝到血的滋味就够了。”她说。
“我都已经献出了这么多的生命,你为什么就不能献出一个普通的亲吻?在你亲吻过我之后,我也许会心甘情愿献出自己的生命,这种可能性你见过吗?并没有见过不是吗?”
塞弗拉眨了眨眼,“你很有想象力。”
她往前稍稍仰起脸,嘴唇轻触,片刻时间,塞萨尔又感觉到了刚才的震撼。他觉得自己身周的智者之墓里到处都是看不见的人。那些人是他、是塞弗拉、是阿婕赫、是阿娅,都隐藏在诸多时间岔路中奔波忙碌,想要前往智者之墓的终点。越接近终点,岔路就越少,其中一些断的很诡异,毫无疑问,就是给她切断了。
这就是智者以深渊为底构筑的恐怖迷宫。他也许是唯一一个知道自己曾是盲目妖灵的库纳人。
塞萨尔思索片刻,在她莫名的期待目光中伸出右手,握住她持刀的手刺向自己。有那么片刻时间,她确实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好奇。他已经握紧她的手,他特别专注地把刀刃对准胸腔,划开一丝伤口,随着他越刺越深,她的目光和精神也越来越专注。
下一刻,阿婕赫已经把菲瑞尔丝刚封住的剑从他背后刺入,径直传透他的胸腔刺入了她的胸腔,把两个人插在了一把剑上。他仍然紧紧抓住她的手腕不放,手指已经陷入她的皮肤,捏断了她的骨头。虽然她脸上的微笑更温柔了,但他猜测她多少有些恼火,只是他看不出来而已。
对于偏执到极点的人,最妥当的法子就是顺应她的渴望,然后在她最缺少防备的一刻出手。
“只要我出去了,”塞萨尔揽住她的腰对她耳语,“这地方就不会再有任何塞萨尔了。”
“为什么要出去?”她反问说。
“因为你的空虚会累积的越来越多,死掉再多的塞萨尔也满足不了你。”
“永恒的追逐有什么不好吗?”
“我觉得不好。”
“下一次我绝对不会再受骗吻你了。”她蹙眉说。
这件事情其实微不足道。在塞弗拉展示各个岔路里,只有她杀死阿婕赫的岔路,却没有阿婕赫杀死她的岔路。要知道,那些岔路里甚至存在塞萨尔出其不意杀死了她的路途,不可能不存在属于阿婕赫的。唯一的解释就是,阿婕赫独自面对她时,会把她和她飘散的记忆一并吞噬下去。
塞萨尔紧紧抱住她,感觉塞弗拉的生命在他怀中逐渐消散。“把她在这条岔路上的记忆吃下去吧。”他说。
他目视阿婕赫从她背后靠近,轻轻握住她的肩头,把尖牙咬在她的颈部,把一股虚无缥缈的东西和她的血一起咽了下去。
感觉到怀里的塞弗拉逐渐消散,好似一阵迷雾,他这才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失落。再看到阿婕赫正咂吧着纤细的狼口品味塞弗拉的血,他不禁吻了上去。唇与唇的触碰很快就变作缠绵的唇舌交缠,随着她咬破了他的嘴巴,狼面又化作柔美的人脸。
四片染满鲜血的唇瓣撕咬舔舐,品尝着刚才那缕属于塞弗拉的血液,有那么一刻,塞萨尔觉得他们俩都有些像野兽。
......
解决了这个残忆的麻烦之后,塞萨尔目视阿婕赫来到菲瑞尔丝面前,似乎想说几句话,却又说不出。最终,她只是盯着残忆中古老的河道,端详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黑暗森林。
阿婕赫一直都对当初的菲瑞尔丝心怀不满,感情本身也复杂难明。其实这并不难理解,菲瑞尔丝当年的灵魂已经朽坏的很严重了,不仅情绪诡异莫名,行事也无法揣度。前一年她还在米拉瓦的帝国里精心培养了一个游民骑兵团,要求阿婕赫和他们相处共事,后一年她就投身卡萨尔帝国,要阿婕赫亲手杀害自己往年的同僚。
不管她在不在乎,她必定会有一些情绪存在。
许多个时代以后,阿婕赫不仅在面对菲瑞尔丝大宗师时出言污辱,也很少待见他身边的菲尔丝。大部分时间里,她们都在相互无视。
原本阿婕赫也许会对米拉瓦这个时代的菲瑞尔丝说几句话,表达她无谓的情绪,可在她接受了小阿婕赫一路的见证之后,她却又说不出话了。
塞萨尔在一旁扶起米拉瓦,看他还意识昏厥,只好先把他靠在岩壁上。因为不知道那位先知有没有在看着,他也不好确认米拉瓦现在是男是女。接着他又抓起菲瑞尔丝刚封住的长剑,带着好奇抚摸渗着寒意的剑刃。等到智者之墓的事情了结,他就可以把这柄剑拿给戴安娜和菲尔丝研究,看能不能解决冬夜的问题。
“我似乎给你托付了很沉重的责任,阿婕赫。”菲瑞尔丝忽然开口。
阿婕赫用那张染血的人脸看着她,和狼面不同,她这张脸很容易现出端倪,交织着多种情绪。塞萨尔看到她沉默地站在原地,毫无动静,于是把剑用厚布裹了起来,塞到他的包袱里头,随后朝这两人走去。
当然了,残忆中小阿婕赫听到的对话,是阿婕赫本人也全然无知的。
“在这个时代,”菲瑞尔丝续道,“虽然我还没有走到卡萨尔帝国那边去,但我已经决定要去了。我也许该提前为一些事情道歉,比如说要你杀害自己过去的同僚。本来你还有一丝希望和人们建立联系,但在那之后,除了和他们俩,就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