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虚无缥缈的友谊。”塞萨尔并不在意地摇头说,“我也不需要把落在我手里的血食交出去。”
“这么说,我眼前不是一个拯救的故事,而是一场争夺灵魂和血肉的狩猎行为?”白魇反问他说。
“我在享受比恐惧更多也更复杂的情绪,”他用莱戈修斯的口吻说,“正如你在享受血祭供奉。我无意贬低你,但你们这些蜷缩在庙宇上的家伙就像拴在栅栏前的狗,只不过你们和狗吞下的食粮不同罢了。”
“那么,你还没有尽兴?”
塞萨尔颔首同意,“我还在体会,我正在体会。我希望以很多种途径体会很多不同的味道,正如我昨天切下我侄女的头颅别在腰带上,今天我又准备再找一个女孩抚养。等到这女孩的使命结束,我就会去寻找下一个,而你只会沉浸在你们永恒不变的恐惧中。”
“我们的纪元迟早会来临,”白魇说,“你也迟早会加入我们。”
“不,我不关心纪元变迁,我不关心任何事,我只关心我内心的渴望。如果你要妨碍我,我就会杀你。”
屋子陷入寂静,此时感觉比刚才还要诡异,塞萨尔说了这么多,其实全都是莱戈修斯的话。他猜不出它们在想什么,他只是在拿莱戈修斯的自述做演绎。他从一个他无法理解的存在口中得到一些话语,然后转述给另一个他无法理解的存在,语序也许会变,但语义毫无区别。如果白魇被说服了,那么,说服它的不是塞萨尔,是莱戈修斯。
至于它的灵魂中转过了什么想法,它想做什么,它有什么渴望,塞萨尔一概不知。他拍了下狗子的肩膀,她会意舒张了下脸颊,现出一丝丝裂缝,然后重新合拢。见得此情此景,白魇越发确信他的存在和他的立场了。
过了好半晌,白魇的声音终于响起,“祭祀品属于你了,人类。我无意和你分出性命,但你头顶的人类已经在你对峙时逃得一干二净了。如果我现在转身,去雨夜中追猎那几个可怜虫,你最好不要再次现身,也不要在我离去时妨碍我。”
“我妨碍不了你。”塞萨尔说道。这话其实不假,分隔时代的乃是这座屋舍本身,他没有完全抵达过去。他要是走出去,他也只能踩在他自己时代的土地上。
白魇像阵迷雾一样消散了,仿佛它从未来过,只余下破碎的家具、地板和内墙碎石,还有深渊边缘岌岌可危的石头屋子。那个戴着狩猎手套的人就躺在地上,看着个头不高,是个少女,一身猎户的皮外套,和她母亲的衣裙一样脏。浓密的棕发铺泻在她背上,是和她母亲一样的头发。等她扶着额头坐起身来,塞萨尔看到了一双锐利的棕色眼眸。
她一定感到陌生人正在注视他,而且就是她母亲称呼的假扮成人的孽物。塞萨尔挺想说她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但终究还是有一丝,不过她压抑得很好,几乎察觉不到。从她的眼睛里他能看出,这一夜的记忆会在她脑海里徘徊许多年,像发生在昨日一样反复重演,也许会一直到她老去才逐渐褪色。
“你捡了一条命。”塞萨尔对她说,“我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对吗?”
她看着他,稍点了下头,但没有吭声。
“米蕊尔刚才把你推下去的时候一丝犹豫都看不到。如果我是你,我会追上去看看米蕊尔逃跑的足迹,然后往反方向逃。你可以自己看着办。”
“那一刻我们每个人都满心惊恐。”她喃喃地说。
“这确实是个理由,”塞萨尔说,“不过我想,有些事情是不能找理由的。你的牺牲换不来任何东西,只会留下把你忘记的人和想要你去死的人,在想要你死的人逝世之后,余下的就是彻底的遗忘了。”
“你是要收我当养女吗?”
塞萨尔犹豫了。“我不一定能......好吧,我可以暂且跟你出去看看。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再来谈这件事。”
“索茵。”她自我介绍说,“走之前,我想先把没做完的晚饭做好。如果你不愿意,不必和我一起吃这些看着不太好的东西。”
塞萨尔没作声,看着索茵在炉台前收拾,过了许久才捧出一只木碗来,碗里头有白粥和木头勺子。也许因为他一直看着,她还是拿来了另外一碗粥,他接过来几口吃完,感觉牙齿里卡进去了木屑。等塞萨尔放下木碗,她已经打理好行装,背着她的包袱和弓箭走了过来。她一身斗篷,衣服灰黑,塞萨尔问她出门时能不能握住自己的手。
虽然不明所以,索茵还是答应了。塞萨尔跟着少女的脚步走向屋门,刹那间,他感觉自己眼中的世界在两个时代交错,彼此重叠,如同错乱的幻影。她转身回望,似乎没看能到塞萨尔的存在,随后他握了下她的手,她才若有所思地反握住。
他们攀上山崖的时候费了力气,塞萨尔众筹群④⑤陆壹二柒⑨肆零转身回望,看到狗子在一个时代存在,在另一个时代却不存在,若隐若现的身影让他颇为吃惊。索茵在登上山脊后停下脚步,转身回望,又看了很久她唯一的家。那栋石屋像先前一样稳稳伫立,刚才煮粥时冒出的炊烟也依然在烟囱处徘徊。
此时距离米蕊尔逃走已经过去了很久,索茵在山石上看到了足迹,似乎想要追上去。塞萨尔握了下她的手表示鼓励。他没有原谅米蕊尔的意思,因为在他和白魇对峙的时候,她不仅没有理会,甚至都没伸手拉他一把。不过,他也没有仇恨米蕊尔的意思,一个满腹恐慌的母亲在白魇带来的恐惧中无所适从,还在深渊的边缘孤零零面对了许多年无尽的黑暗,心理发生扭曲是迟早的事情。
她并不值得他投下任何情绪。
于他而言,米蕊尔仅仅是他生命中一个无伤大雅的过客,甚至不值得留下一笔记录,真正该表达仇恨或是其它情绪的,只有这个名叫索茵的年轻猎手。
塞萨尔跟着索茵一路往前,发现米蕊尔逃亡的方向正是他要引导食尸者前往的方向。作为在深渊边缘长大的猎手,很多偏僻陡峭的小径她要比他熟悉得多。他们从陡峭的山脊往下攀爬,很快就来到缓坡上。
路途逐渐平缓,已经不需要再扶着崖壁蹒跚而行了。森林在他们身旁绵延伸展,潺潺溪流也环绕于耳际,一切都显得生机盎然,仿佛深渊和白魇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当然,有这个一路往前跋涉的少女在,就说明塞萨尔没在做梦。接下来的几个钟里,塞萨尔在交错的世界中前行,看到狗子时隐时现,还看到米蕊尔他们的足迹中逐渐混入了野兽的足迹。索茵没发现白魇,但她发现了靴子的痕迹。她说这脚印一开始从其它方向过来,等到和米蕊尔他们的足迹重合之后,两道足迹立刻就重合了。
索茵加快了脚步。
塞萨尔也不清楚她那个时代的生存环境,因为可查的历史都在描述库纳人的辉煌文明,对法兰人先民的部族全都一笔带过,仿佛往事不堪回首一样。在法兰人的记述中,那些部族历史更接近史诗传说,仅仅存在一些英雄事迹和破碎的启示,对于当时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信仰几乎没有描述。
他又感到了那阵弥漫的恐惧,接着,他听到了森林深处疯狂的嘶吼和惨叫。
然而那些目睹白魇后发出惨叫的人不是米蕊尔,也不是她的孩子,不是他们的声音。这是很多相互混杂的凶悍的吼叫,塞萨尔常常在雇佣兵营地听到类似的吼声,寻常农夫都不会有那么粗犷的嗓音。无论是她的儿子还是那个老人,都不可能发出类似的声音。
索茵拉着塞萨尔一步步往前,绕到一侧山坡顶,借着山石的掩蔽往下眺望。等到了山坡顶上,塞萨尔看到了发出惨叫的人,也看到了米蕊尔和她的孩子。当然,没有伊丝黎,她若不借着灵魂的触碰和往昔之人建立联系,待到一步迈出就会是永别了。
只见那只白魇在月下展开双翼,十多个衣衫破烂的山匪皆不再发声惨叫。他们一个个带着因为恐惧而扭曲的面孔呆立原地,正在等待白魇赐予他们永恒的囚禁。那些带着血腥味和满身疤痕的凶悍之人在它指尖如同玩偶,又如同泡沫,触之即溃,血肉和灵魂都分崩离析,化作一股股瀑流涌入它面孔中央黑暗的空洞。
索茵只是站在这里看着,因为她的血亲已经都死了,但很荒诞的是,他们不是因白魇而死,而是因山间流窜的匪徒而死。
那些对抗邪恶的符咒在挥舞着斧头棍棒的山匪面前如同真正的纸张,或者说,就是一堆废纸,没有丝毫用处。男孩抱着米蕊尔的腰,脑袋挨了一棍子,已经血流如注,没了声息,米蕊尔本人则如破掉的布偶一样趴在一边。
她的咽喉缠着绳索,勒出了黑色的淤痕,衣裙也被扯下了一半,但没完全扯烂,看起来是在即将受玷污的时候白魇忽然现身,了结了这场荒诞且残酷的闹剧。也不知它是等到这场同类相残已经完成了才有条不紊地现身,还是刚刚才赶到,不过,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也都没了意义可言。
本该受困于白魇体内的灵魂荒诞地死在了山匪手中,本来该为此铭记的仇恨,那些凶悍的山匪也尽数死在了白魇指尖,无论是恨还是爱,都在现实的荒诞中变得毫无意义。
周围逐渐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索茵一言不发地座在原地,看着山坡下无法理喻的景象,目视那些山匪在白魇指尖化为乌有。待到一切完成,古老时代的白魇对索茵握着的那只手——几乎感觉不到的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塞萨尔弯了下腰,——它表达了它残酷的幽默感,然后它就消失不见了。
塞萨尔低下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索茵,你要往哪去呢?”
她摇摇头,就像她在顶棚等待死亡时一样哭了起来,眼泪无声从两颊划过,她手中紧握的一张长弓也忽然落下,跌入草丛中。塞萨尔抱着她的肩膀安慰了很久,直到她在林地中昏昏睡了过去,似乎是有很多天没睡过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