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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塞萨尔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他似乎从未离开过古拉尔要塞,也从未到过一片时间交错的坟墓。
他觉得温暖,宁静,世界雾蒙蒙的一片。晨曦透过窗帘,变得晦暗而柔和,仿佛是湖泊下的光线,连他身侧投下的影子也缥缈透明,像是烟雾正在消融。
塞萨尔在卧室的大床上挪了挪身子,又把怀里轻盈的少女抱紧了点,聆听她发出意识不清的呢喃。菲尔丝还是娇小可爱,一点都没有变。
不知不觉间,光线变强了,似乎有人把窗帘拉开了。塞萨尔朝那光的方向皱起眉,抬手挡住眼睛,努力分辨是谁拉开了窗帘,最终确定是戴安娜。这家伙站在朦胧的晨曦中,俯瞰着他,眼睛还是冷漠透明,像是湛蓝的冰块,浅绿色的长卷发四散垂下,在湖底似的朦胧光线中更像水草了。
他伸手拉她的手,看到她眉毛轻挑,嘴角似笑非笑,微妙的表情出现在梦幻般的晨曦中,感觉把整个卧室都照亮了。他们进行习惯性的晨吻,还有习惯性的鼻尖轻触,他的双眼静静落在她眼眸中,问她为什么醒的这么早,以及要不要吻吻他怀里的女孩,把她也叫醒。
“我倒是不介意了解你的另一部分。”戴安娜说,“不过,塞萨尔,我个人认为,你的另一部分并不打算了解任何人。”
“这晨曦和卧室......”
“我们还在坟墓里,这只是唤醒你的手段。”她说,“从梦过度到幻影,再过度到现实。虽然只有菲尔丝喜欢蜷在你怀里睡觉,但她不在这边。”
过去了多么长久的岁月?塞萨尔也不知道,问这个问题似乎也没有意义。他侧过脸,在一旁的阴影中看到了狗子,这家伙正在摇头晃脑甩自己身上和头发上的灰,似乎在墓中静坐了千百年之久。他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少年,但她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活泼自在,尽管这种活泼自在也只是他所希望的活泼自在。
冰冷的墓室风吹过脸颊,塞萨尔缩起身,一时想要回到梦中体会那雾蒙蒙的暖意。他本来该起身,但空虚感已经填满了他的心。他还不是塞萨尔,塞弗拉也还不是塞弗拉的时候,他经常在晨曦显现的时刻蜷成一团,沉浸在无谓的幻想中,他不想去面对空虚乏味的世界,有时甚至会蜷缩到半夜三更,一动都不动。
如今看来,是塞弗拉从他身上带走了这些东西,才使得他一刻不停地追逐前路。因为两人在此地相拥沉眠了太久,意识如同两块紧挨的颜料互相侵染,梦境的色彩也有所交汇,才让他记起了被她带走的过去。
裹着毯子坐在床上,像黄昏暮年的老人品热水一样度过毫无意义的一天,这才是他最常干的事情。不过时至现今,这些缥缈如烟雾的记忆和感受都已经属于她了,塞萨尔想张开手指,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和她后腰的皮肤长在了一起。
“我先把你们俩的皮肉分开。”戴安娜叹气说,“看在这次和先祖血脉有关的份上,这事就算了,以后一定要告诉我。”
过了好一阵,塞弗拉终于醒了,一开始她只是眨了眨眼,恍惚至极,不比他刚醒来时好多少。狗子并着膝盖坐在他们俩左边,阿婕赫倚着墙靠在他们右边,戴安娜半跪在塞弗拉身后,拂开她已经破碎风化的衣衫,抬起塞萨尔的手,——血淋淋的一片,他们俩身体接触的地方已经没有皮肤了。
塞弗拉眯眼往后望,这时候戴安娜还置身在幻影般的晨曦中,几乎无法分辨。“我见过你。”她说。
“我也见过你,亲爱的。”戴安娜用温和的语气说,“你们在荒原中交换过一次,那时候,你的意识也不太清醒。”
“你应该是......他的妻子?”塞弗拉语气困惑。
“无法想象吗?”戴安娜继续剥离他们俩身体黏合的地方,“这家伙追的太紧了。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不需要什么生离死别和缠绵悱恻,只要觉得双方合适,再经过一些审慎的考量,然后就会定下家族和婚姻之事。”
“我想象不了。”塞弗拉望着她说。看起来戴安娜的观念和她距离太远,让她心中的很多疑问和想法都消散了,变得不再有询问的意义。
塞弗拉距离世俗世界太远,戴安娜却又太近,她从小就在公爵府邸和伊翠丝的本源学会频繁往来,不仅擅长还热衷于权力的游戏,对社会关系的处理也信手拈来。她把一切都应对的太过完美,并且,很少用到自己的真心。
一个人如果像戴安娜一样,把自己的社会性表现得太完美,看起来就会像个精心雕琢的白瓷假人。其他人既无法想象也无法看穿她的白瓷外壳下有什么东西,甚至会觉得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句想象不了虽然很短,但她话语所指的,几乎就是戴安娜这个人的全部。塞萨尔热衷于敲开白瓷假人,从破洞往里看,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什么,塞弗拉则看她一眼就想远远走开,这也是他们俩的区别。
“真是明显的比对。”戴安娜若有所悟,斜眼看向塞萨尔,“这家伙追逐别人的时候,那股热衷的劲头,但凡有一步后退都会削减不少。”她把视线转过来,看着塞弗拉,“看起来他性情的另一部分大多都在你身上。”
“你丈夫身上腐烂的关系不会让你不适吗?”塞弗拉问她。
“有一种腐烂叫做贵腐,”戴安娜又瞥了眼塞萨尔,“被这种腐烂浸染的葡萄气味不怎么好,压榨的时候还要更难熬。不过,一旦把它们酿成酒,就会产生一股令人愉悦的味道。当然,不是每个人身上腐烂的气味都可以酿成酒,恰好这家伙可以罢了。”
她往后看了一眼,“你们这些西方的......”
“我得指出,是草原东方的诸王国,或者说,是草原东方的贵族。”戴安娜笑了,“当然,考虑到你也许在说另一片土地上的事情,我也可以把它当成你们俩的童话故事。所以你要说什么,我们这些西方的贵族腐烂又堕落吗?我觉得应该是西方,因为萨苏莱人酋长和他们羊群一样多的妻子一定没有资格评判我们。”
塞弗拉不说话了,转回脸来,趴在他身上,活像一只被人揪住尾巴的猫。偏偏戴安娜还在帮她痊愈,因此她都没法炸毛或是伸爪子去挠人。塞萨尔也只能对戴安娜微笑,无奈地安抚起了怀里这家伙,结果得到了她恼怒的瞪视,只好把手摊开。
在诸多因素的累加之下,这家伙表现出了他从没见过的一面,倒也很奇妙。当然,也可能是戴安娜说话太毒了,而且还不着痕迹。
“说起来,”塞萨尔道,“有件事需要你们俩都知道。”塞弗拉把脸偏了过去,背着光,表情完全被阴影笼罩,戴安娜则并不在意,只是处理着他们俩像菌类一样身体黏合的部位。
“别叫我知道,”塞弗拉说,“我们俩各走各的路,你回你的要塞,我要继续去世界边缘旅行。”
“我猜他会用一些理由让你不得不留下来,”戴安娜若无其事地说,“或者,至少是待一段时间,你能允许我对你做一些观察和取样吗,亲爱的?”
“我真是要疯了。”塞弗拉叹气说,“你想怎样,塞萨尔?”
“亚尔兰蒂是跟着血骨逃了,但我们还可以用扎武隆的剑封印冬夜,越早越好。”塞萨尔说。
戴安娜扬了扬眉毛,朝他侧过脸来。塞弗拉则叹了口气,“你意思是要我挥剑?”她问,“而且是对你亲爱的丈母娘?”
“没有更合适的人了,”塞萨尔说,“这一剑稍微刺歪点,封进去的就不是冬夜,是伯纳黛特了。”
“你先把情况告诉你麻烦又多事的妻子吧。”塞弗拉嘴唇一撇,“对你要我把她母亲一剑穿心这件事。”
“我知道亚尔兰蒂是谁。”戴安娜抬起染血的手指,低声诵咒,把塞弗拉背后的血滴送到一枚空药剂品中。这家伙说她要对塞弗拉取样似乎是真的。“所以,我的先祖,被世人遗忘的法兰皇后,她现在站在野兽人那边?”她问道。
“这事很复杂,我们可以回去再说。但是首先,你的学派不是一个法术学派,是一个崇拜真龙的教派。”塞萨尔说。
“继续。”戴安娜说,手指划过塞弗拉皮肤剥落的脊背。这感觉又瘙痒又刺痛,她眼睛睁大,看着瞳孔都要扩散开了。
“这是最初,”塞萨尔说,“你最初的先祖是真龙的化身,她造出的叶斯特伦学派,就是她自己的真龙教派。只不过,到了亚尔兰蒂这一代,事情发生了改变。她是一个从十多代先祖记忆中诞生的邪物,她甚至有能力违逆和欺骗真龙的化身。”
“先有了十多代先祖的记忆和人格,然后才诞生了自我?”戴安娜低下头,捏住塞弗拉裸露的细腰,白皙的指尖沿着她伤口边缘掠过,这家伙脖子发颤,汗毛似乎都要竖起来。“我理解了。”她点头说,“确实是个怪诞之物,请继续。”
“为了自己深远的目的,”塞萨尔托起塞弗拉虚弱无力的手,随手捏了捏,“或者说,为了骗过你们最早的先祖,亚尔兰蒂把自己切成了两部分。其中一部分成为冬夜,统治了你们的学派千余年之久。你们每一代人,直到你的母亲伯纳黛特,都是冬夜借着她们在控制教派,为亚尔兰蒂积蓄力量。”
“看来另一部分就是那枚缝合的头颅了。”戴安娜盯着自己染满血的手,她似乎在一刹那间转过了无数情绪和念头,但都按捺住了,“但我从未察觉到冬夜的存在,这是为什么?”
“我认为冬夜是无意识,”塞萨尔说,“你甚至感觉不到她有灵魂。倘若她不在你面前刻意显现,即使她就在你身边,你也会以为她不存在。”
“所以母亲掌握的可怕的力量,本质上是从冬夜的......”
“从真龙教派积蓄千余年的血池中汲取法术。”塞萨尔说,“亚尔兰蒂认为叶斯特伦学派是她的血池。你们这一代代人,都是为了迎接她的归来积蓄血池的牺牲品。”
“你要把冬夜封住?”戴安娜说。
“封在一柄可以汲取灵魂的剑里。”塞萨尔说,“这剑是图书馆主人的剑,你也见过它,知道它的恐怖。我本来用剑封住了亚尔兰蒂,不过,她骗了我很久,让我对她放下戒心,后来趁我不备逃了。再想封住她会很难,所以我们要先封住冬夜,免得亚尔兰蒂取走叶斯特伦学派的一切。”
“考虑到这剑的危险性,必须要由合适的人来动手吗?”戴安娜也伸过来手,轻触了下塞萨尔托住的手,“就用这只手?”
塞弗拉哼了一声,“你要是被吓坏了,犹疑不决,你可以去自己找你信任的剑士。我杀人的时候可不会考虑她是谁的血亲。”
“你可真像只被人捏住尾巴的猫,亲爱的。”戴安娜用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说,“我会有所动摇,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根据种种迹象考虑,我没有其它选择,因此动摇也毫无意义。感性和理性的相互冲突、相互克制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如果我已经说服了自己,我就不会为此而指责你。”
或许是戴安娜这话说得太完美,塞弗拉又不说话了。很明显,她不适应把有人话说得如此面面俱到。
“当然,”戴安娜又说,“你要是真杀了她,让事情完全无法挽回了,我说不定会站在你身后用怨灵一样的目光盯着你看。不过,你一定不会在意吧?”
“你要是真像个怨灵一样盯着别人看,一定会把人吓坏的。”塞萨尔说。
“这是理所当然的,”戴安娜朝他投来一瞥,“你要是腐烂的太过分了,烂到连贵腐酒都没法酿了,这一天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