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即将发生的事情相比,伪装成人类的无貌之怪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了。他不过是动了个念头,发出了几个命令,在黑暗中掷出自己的算筹,就有这么多性命押在了他的赌注上。不止是走私军械的人,也包括这些分成多股穿过叛乱军活动区域的人,所有人的命运都集中在此时此刻。
如此多的生命,如今都成了他手头一枚脆弱的赌注,这一想法压迫着他,威胁着他,另他晚上辗转反侧。他是否真如菲尔丝或灰白头发的阿婕赫所说,一直都是如此?他是否一直都在做一件事,即面不改色地把自己和他者的性命押到赌注上,等事了之后,才开始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反思其中隐含的血腥和残酷?
他反思,他忏悔,他一次次进行自我质疑,但它们似乎无法阻止他刺出去的剑,也不会收回他抛出去的赌注。他自称自己想要宫廷贵族式的闲散生活,实则把巨大的热情倾注到一场场胜利中,为部队收回的军械、死尸和俘虏感到心满意足。
现在他不再满足于被动的伏击......
“也许这说明,”狗子用她鸟儿一样的声音惊醒了他,“您在那个世界受到的教育已经压抑不了您真正的渴望了。”她看起来没有灵魂和自我,但她的发言总是会像刺一样扎到他心底里。“您所在的那个世界有太多秩序和太多道德戒律了......”她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让他领会话里的重要意味,“您已经离开了它这么久,为什么换个角度想,也许您已经不再需要它、也不再需要那些道德戒律了呢?”
塞萨尔仔细看了她一会儿,说:“你倒是很像一面镜子,有时候能让我把自己看得更清楚点。”
她点点头,脸上露出了童稚又欢欣的笑。“您正在逐渐适应这个世界的环境,接受新的道德准则,难道这不是件好事吗,主人?我们都要适应不同的环境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我更想要环境来适应我。”塞萨尔否认说,“没有陷到淤泥和沼泽里就得习惯食腐的理由。不过在饿到身体垮掉之前,我确实得用食腐来支持自己往岸上爬。”
“您所谓的岸上是指......”
“我还没看到在哪。既然还没看到,就得再多往上扑腾一阵,扑腾到我扑腾不动再说。”塞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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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说,他仍然盯着预计中走私队伍会来的方向,“我感觉到那边的人迹了......”他说。
他是感觉到了,不过不是靠人类的感官。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有枚无形无质的眼珠悬在天空中,好似一轮巨大如磨盘的圆月,朝比地平线还远的方向射出暗影,在穿过有生命的血肉之躯时投下了更多新的影子。
这是种非人的凝视,不知是不是因为菲尔丝最近拿他做的实验......塞萨尔也说不上来。当时在诺依恩的街道,他的影子四处蔓延,有数不清的眼睛在其中游动。无论是它们本身还是它们形成的视界都邪异又扭曲,他简直不想回忆。
但菲尔丝还是强迫他回忆了起来,他不仅被迫回忆起了当初的感受,还被迫接受了她的试验,不得不反复体会当初那种疯狂的视界。
他得试着习惯这种非人的感受,还得试着利用它,而不是逃避它。
那要是习惯不了呢?那当然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抱着小女巫不放,直到自己缓过气为止。一个人忍耐痛苦坚持到底,这话听着是很美好,像是个英雄该干的事情,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他闭上眼睛对自己提问,毫不犹豫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如果他舔她的脚趾可以缓解痛苦,那他就会直接把她的脚丫抿在嘴里,免得缓解的痛苦不够多。
“猎物要踩进陷阱了!”狗子情绪昂扬,闪亮的眼睛好似猎犬要去撕咬中了捕兽夹的野兔一样。
塞萨尔看了眼无貌者,“不,你不能参战,你要去检查支援我们的巡逻部队。”
“啊?”狗子情绪失落,“好吧,主人您吩咐我什么,我就是什么。那么您是希望我保证巡逻部队可以及时赶到吗?”
“我希望我用不上他们,但这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后路。”塞萨尔说。
她往前倾身,弯腰把身子凑过来,神神秘秘地对他耳语,几乎是种撒娇一样的语气了。“但是,如果他们没法及时赶到,您觉得我该怎么办呢,主人?”
“别跟我装傻了,就用你最擅长的法子。”塞萨尔皱起眉毛,“仅限今天,你可以尽情追逐猎物,记住,仅限今天。”
先不要管太多无关因素......
“全军准备。”塞萨尔下令,转身面对集结完毕的各支部队。散成多条长线的轻骑兵开始慢跑,身后和侧翼是带着火枪和长矛的步兵,用稳当的步伐排成多条线列行进,随时准备提供火力支援,以及迎接撤回队伍的骑兵。在各个关键的制高点,也有几支士兵小队带好了盾牌和军旗,等着听讯号在山中升起军旗,目的自然是给已经受过一轮杀伤的敌人制造恐慌。
这是树木繁茂的山林,很多时候不需要多少兵力也可以制造出有大量埋伏的假象。
前提是他们确实造成了前几轮杀伤。
......
虽然站在她悉心选出的制高点上,虽然双方刚刚正式接战,戴安娜还是觉得战场一片混乱难以辨识。在走私队伍的最前方,有大量火枪兵躲在刚垒出不久的土堆后挡住了队伍的去路,要和护卫队正面交战;在走私队伍的左边是大量轻装骑兵在林间飞掠;在走私队伍右边有多处军旗升起,步兵正有序往前推进,朝道路中的车队持续着一轮又一轮射击。树林实在很茂密,她也看不清楚忽然升起的军旗附近还有多少人。
一切都发生的很快,而且不止是快,是在多个方向发生了许多件事,进行了多场不同性质的交战。
戴安娜瞥了阿尔蒂尼雅一眼。“先等等,”阿尔蒂尼雅说,“我正在试着理解他设置的战术。”
“你是说你们的军事学院里没有教过这个?”
“我说这话可能很奇怪,但以一个二十来岁出头的年轻指挥官来说,他做出的战场调度已经不像是个正常人类了。他已知的经历也很有限,不可能支持他勾勒出现在的战场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