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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刚到城墙,塞萨尔就看到草原人的工事遍布他视野远方,大量壕沟如皮肤下的血管四处蔓延,大量土石堡垒如皮肤上的肿块一样堆满城外郊野。这一幕景象实在匪夷所思,看得他以为昨晚的转变伤了自己的脑子,现在满眼都是幻觉。
塞希雅说,壕沟的布置也好,临时堡垒的构筑也罢,都和北方战场的规格完全相同,一定是有懂行的人在指导,但她无法理解草原人是怎么在一夜之间完成了这等规模的工事。
塞萨尔当然也不理解。左思右想,只有一个结论比较可靠,——那些地位尊贵的剑舞者放下了身段,像老黄牛一样挖沟、搬石、垒土,还用萨满巫术透支自己的体能,只求一夜之间筑起足够规模的工事。
以前草原人侵袭的记录里,从没发生过这种事。
这说法听着就像使唤诺依恩城里的贵族去掏大粪,而且还得连掏一整夜。
倘若事情当真如此,那么,草原人的决心已经远超往常,这场战争,也不仅仅是一场里应外合的攻城战。它对于草原人,或者说对萨苏莱人的族群意义非凡,远非以往的劫掠性战争可比。
外在压力方面,草原人可能正在面对严重的灾年,秋季歉收,冬季大雪,每个部族都很难熬,因此单靠抢劫其它部落无法弥补灾情。内在凝聚力方面,虽说那边尚不存在一个统一所有部落的所谓汗王,但在此之外,多半存在某种领袖人物,既能了解北方战场,也能团结各部族的酋长。
消息传出后,城内果然发生了骚乱,好在他们对此有大量应对方案,事情才没升级成暴动。很多人在谣言和恐慌驱使下逃往港口,挤占出港船只,若非封锁和疏散即时,港口恐怕已经出了大乱。草原人难以封锁港口,因此这地方关键之极,是联系城内城外、维持人员物资往来的唯一渠道。
然而话又说回来,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弃城逃跑是绝无可能的。
首先,港口的船只承载不了以万计数的下城区居民,这么多人疯狂逃往港口,光是街道和广场都得堵塞十多次。若真要把人都运走,哪怕没有草原人攻城,能不能在初春时节来临以前运完都很堪忧。
其次,塞恩若还想当维系他频繁举行的祭祀,就不可能带着财产远走高飞。他需要的不是一次性的钱财,而是源源不断的税收。如今这年头,哪怕是童话故事里地底下埋藏着的古老王国的财富,放在越来越夸张的经济规模下,也就是一座贸易城市几年多的往来量。老伯爵不得不维持诺依恩的贸易和商业往来,他放弃诺依恩的那天,就是他再也无力维系他所谓的事业的那天。
上下两头排除以后,中间的富人和地方小贵族倒是很有逃亡的可能,好在他们都住在上诺依恩,诺依恩还没显出颓势就犯不着见风使舵。但若真是表现出颓势,事情就很难说了。
塞萨尔走下城墙,在塔楼门外,看着负责治安的士兵们把成群结队的人请回家。他得从两边挤挤挨挨的人堆之间找到他需要的人,还得在无数张凝视的面孔之间把塞希雅队长请过来,这感觉挺奇怪,就像出席一场隆重的婚礼,他却还穿着居家的睡衣。
他知道自己最近都懒得穿盔甲,衣服没洗,胡子没刮,头发也乱如鸟窝,但这也没办法。他白天要忙城防事务,黄昏要打听许多天以前的败仗,从荒诞的民俗传说里分析敌情,夜里还要探究非人之事,实在没什么空隙收拾自己。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件三件事里最麻烦的部分,他其实都是推给别人去干的。
具体到城防事务的布置和实施,其实都是塞希雅在指挥,包括刚才的骚乱处理,也是她在按他们预先讨论出的方案指挥各级士兵有序出动。
具体到从打了败仗的士兵们口中收集他们的故事,其实是他把神殿的卡莲修士当成了不自觉的情报贩子,名义上是故事换故事,实际上,确实比卡纳迪审问官的严刑拷打好使得多。
具体到探究世界的另一个面目,仔细说来,也是菲尔丝白天研究完了,到晚上直接给他成果。
“辛苦了。”塞萨尔说。
塞希雅把剑收回去,瞪了他一眼。昨天傍晚,他把一堆从神殿修士那儿拿到的故事记录成册塞给了佣兵队长,今天清晨,她又被叫起来处理骚乱。这事里最忙的人可能就是她。
“少说废话,给我来点实际的。”
“我会从财政官那儿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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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争取更高的报酬。”塞萨尔补充说。
塞希雅跟着他走上塔楼的环形台阶。“还不错,等你的好消息。”她说,接着又补充道,“这地方破事真是太多了,我还从没负责过一座城这么大规模的事情,虽然只是外城。”
“从没有过吗?”塞萨尔问道。
“这事放在我们黑剑,肯定要多个队长一起商讨,然后再往上交给团长、副团长和黑剑的法师商量。怎么可能交给我一个人?”
“有了这次资历,也许你就有资格争取更高级别的位子了。”
“出谋划策的是你,我只是跟着办事。”塞希雅提醒他说。
“不是我们俩一起商讨出的吗?”
“你可别把我往上捧了。”塞希雅挥挥手,走到城防炮边上沿着射击孔往外张望,“单是改造一群吃空饷的乡下炮兵,让他们的准头接近北方战场的精锐,这事我就没法沾得了边。那可是奥利丹的王国科学院......”
塞萨尔看她把胳膊支在窗口上,弯着腰喘气,便给她递去一个水壶。“有资历不就行了?”他看着她往嘴里灌水解渴,随口说道,“细节又不重要。人们都知道,你是我战场指挥和剑术方面的老师,肯定会有很多功劳算你头上。等你回了黑剑,不是你争不争更高级别的位子的问题,是他们要怎么重新看待你的问题。”
她听得把水都呛了出来。
“你脑子里是不是只剩下权力斗争了?”
“你们黑剑这种规模的佣兵团难道还能谈战友情吗?”塞萨尔反问道,“单看这个分包制,每个队长之间就既是合作者,也是生意上的竞争者,团长和副团长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军事领袖,而是商业团伙的头目。我听说你们的副团长以前是干律师的?应该很擅长跟人打官司要钱吧。”
“好吧好吧,你说得都对。”塞希雅把水壶扔回来。
“况且,要是你以前真有什么战友情可言,该发生的事情,肯定都在战场边上发生过了,还能轮得着我往过来凑吗?虽然真有的话,挖人墙角也不难就是......”
“你可真是个小畜生。”
“你就非得什么称呼都加个小吗?”塞萨尔从塔楼的箱子里拾起望远镜,“好像我真比你小多少似的。”
她接过望远镜,回头用恼火的眼睛打量着他。“如果不是我肩酸背痛拿不起剑,你身上多余的部件已经在地上喷血了。”
塞萨尔把手摁在塞希雅肩上,隔着厚实的棉甲和皮革甲摸索,在她肌肉绷紧的地方按下去,用手指顺着她肩部肌肉摁到棱角分明的肩胛,又按到颈项上。她好像本来想回绝,随后却长吸了口气,哼哼了两声,仿佛是感觉到了一股奇怪的倦怠。
“肯定不会有人在这里撞见我们。”塞萨尔说道,“当然就算给人撞见了也没关系,只是剑术学徒给老师缓解肌肉压力,你说是吗?”
佣兵队长放低脖子,拨开红头发,肘撑着窗口,由他揉捏她酸胀的后颈。“你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好像什么都会?”
“如果我不知道你以前是丢了封地逃出来的骑士后代,我也很想问你怎么什么都会。”塞萨尔发现她正在用望远镜眺望远方的壕沟和工事。“所以现在这个情况,你有什么想法吗?”
“你揉了半天就是为了让我喘够了气就继续干活?”
“我只是问问想法。”塞萨尔又按在她肩上,顺着她肩后束的肌肉往上按压。
塞希雅缩了缩肩膀,呼了口气。“想法啊......想法嗯。我的个人想法是把炮兵召唤过来,让他们朝最明显的目标开几炮。”
“有什么理由吗?”
“你不止找我要意见,还要找我众筹群肆伍⑥一二七九四零问理由?”
“至少给一个吧,我的好姐姐。”塞萨尔轻声细语地对她说。
“别用这么扭捏的语气叫我姐姐!啧,理由就是没有理由。”塞希雅把望远镜对准远方雾气缭绕的石头堡垒,也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纯粹是个人冲动,看着敌人慢条斯理挖壕沟垒工事我就心烦,要是只能干看着我就会发疯。”
“算不上慢了。”塞萨尔说。
“确实挺快。”佣兵队长轻声道,“也就意味着......”
“那些地位尊贵的剑舞者放下了身段干起了挖土的活。”塞萨尔点点头,“话说回来,我们俩说话的声音为什么越来越小了,好像怕人听到一样?”
“我不知道,你最好也跟我说你不知道。”塞希雅抬高声音,随后往她选中的方向一指,“就那座堡垒,看到了吗?把炮兵叫过来,把它轰塌,如果能顺便轰死几个剑舞者或者其他什么位高权重的部落领袖就算我们运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