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当时的感觉很奇妙,还很让人陶醉,你不觉得吗?”他锲而不舍。
塞弗拉哈了口气。“我不觉得。”她说,“迷醉只是一时,在那之后的副作用才更长久。我本来过的很自在,你却往我灵魂里倾泻了一堆繁杂的情绪和思想。”
“我觉得你过得挺虚无是真的。”塞萨尔说,“这段时间,除了想放下一切前往荒原深处旅行,我没感觉自己有任何变化。”
“这就是我会给你的一切变化。”塞弗拉说。
“我想,灵魂的分裂未必均等,也许我们都少了些什么,也都多了些什么。正因如此,我们接触的时候才会发生这种事。与其说是倾泻,不如说,这其实是相互之间的弥补?在深入接触之后,我们俩的总和并不会变,变得只是我和你各自的比例。”
“我没见过任何人会像你一样,把深入接触说得这么若无其事。”她指责说。
“那就是探索内心和自我?”塞萨尔改口说。
“我对探索内心和自我没有兴趣。”
“那我们的前生以及另一个世界呢?”他追问说。
“你就待在这里絮絮叨叨吧!”塞弗拉轻声呵斥,然后就向后跃出。塞萨尔扭头一看,一个蜘蛛一样的黑色孽怪正涉水扑来。
它没有身体,仅有一颗液化煤炭似的头颅,头颅上也看不出五官,只有数不清的黑色丝线扎根其中,无比癫狂地扭动,犹如成群的线虫汇聚成团。四条纤细的长足从它头颅下方伸出,踩着水面往前疾驰,看着像是成群的线虫拧成一捆绳索,亦有四条弯曲的触须在它头顶挥动,恰好形成诡异的对称。
考虑到这地方的受诅咒者最初都是人,塞萨尔觉得它是两个人类黏合在了一起。
那些扭动的触须挥舞而至,声响就像长鞭抽打,两侧和头顶的岩壁都给它打碎了,不仅碎石飞溅,还封死了他们所有闪避的空隙。
塞弗拉跃至半空,拧转身体,姿势之诡异难以形容,看着竟像是种奇异的舞蹈。塞萨尔认为那些空隙无法闪躲,她却在瞬息间穿过,挥刀划出一条曲折的弧线。这柄短刀并不起眼,在她手中却格外锋锐,视之只觉眼眸刺痛,一击就将它肢体尽断,头颅也四分五裂。
塞萨尔看到那些形状各不相同的东西越聚越多,似乎在说此地受害者规模大的惊人。很有可能,是发掘者在掘墓途中惊扰了墓中某物,然后在一场前所未有的灾害中尽数受诅,陷身在此。
他经历过库纳人的环形时间法咒,也经历过库纳人残忆的侵蚀和同化,再想到他们活人祭祀的传统,他觉得,这个种族的存在绝非良善。换而言之,库纳人仅仅是在个人和表象层面带着似是而非的良善,但在很多根本性的认知上,他们蕴含着超越善恶的残忍和酷烈。
更多经历过深渊潮汐的孽怪现身在此,很多甚至是从岩壁缝隙中钻出。借着它们的栖身之所,塞萨尔看到了那些掩埋其中的断壁残垣,都是挖掘甬道时支起的石头立柱,隐约可见一些精美雕纹残存其上。
这些石柱因为坍塌而相互交错,掩埋在岩石和泥土中,颇有种古老废墟的美感。
塞萨尔盯着石柱思索了片刻,意识到石柱上的雕纹和索莱尔的城市很像。然后,他一边跟着塞弗拉的脚步前行,一边拾起她切开的孽怪残躯观察。他发现其中一枚头颅依稀可见人类的面目,甚至还有对空洞的眼窝。尽管它的眼窝中一无所有,也比那些完全丧失了五官的个体更接近人类。
这对眼窝在告诉他,它曾经是人,就和他一样。而且,它至今也还有依稀的人类特征残存。这说明在它的灵魂中寄宿着一些永恒不朽的事物,足以庇护它的心灵跨过无尽的岁月和无尽的疯狂,——哪怕只是一小部分。
某种永恒的事物包裹着它的一部分心灵寄宿在它疯狂的躯壳中,就像一个老朽的灵魂困在永远衰朽却永远不死的残躯深处。塞萨尔拾起它头颅的时候,他逐渐意识到,或多或少,这些东西体内都有一些永恒的事物祝福着他们,让它们不至于完全崩溃解体,和古拉尔要塞外的士兵落入同等下场。
索莱尔?索茵?
哪怕她已经迷失在神代,被所有人遗忘,她的祝福仍然存在于此吗?
此时他们身后破碎的残躯逐渐变得形状不定,似乎已经处于在崩溃解体的边缘。在那些残躯之下,塞萨尔看到了光。
那些光并不是此地惨绿色的月华,不是希赛学派赤红色的法术之火,亦非神圣的金色光芒,甚至都不是白色的刺眼阳光——那是星尘一样的深蓝色。他发现那是团发光的雾,几乎分辨不清距离他有多远,也没有具体的形状可言,有一段时间,那些光雾似乎就在他眼前闪烁,有一段时间,那些光雾又显得遥不可及,像是朦胧且看不真切的希望。
环形时间中那段经历一直沉淀在他心中,每次回想起来都让他心生惆怅,一想到她存在的痕迹经历了如此岁月却依旧长存,他忽然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你往哪去?”塞弗拉回首高喊。这时候,塞萨尔已经扑向了那些星辰一样的光雾。虽然围聚拢来的孽怪已经无法计数,但他眼里只有地上朦胧的星光。在第九步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忽视它们了,至少有二十多个孽怪靠近他身侧,将他团团包围。
他没有那个能耐精准斩断头颅和肢体,而且他也没带什么剑,于是猩红色的迷雾从他撕裂的面孔中倾泻而出,裹挟着无计其数的血眼在甬道中汹涌奔流,在岩壁之间往复冲刷。它们穿透了那些孽怪的咆哮、嘶鸣,要用猩红之境的诅咒充满整个甬道。
在某些时刻,人对于时间、对于一切的感知都会失去理性。那些失去了光雾祝福的孽怪完全丧失了形体,先是崩塌溃散,然后彼此融合交汇,化为规模巨大的黑色黏质往前汹涌席卷,如同一场洪流。
塞萨尔似乎和它们对抗了很久,又似乎只对抗了一瞬间,待到他把那些蠕动的黏质都压迫到岩石缝隙深处,他们来路的岩壁都已经化作覆满红雾、血眼乱转的猩红石墙。
他一步步往前,但还是有大量孽怪前赴后继朝他扑来,其中一些孽怪格外像是人,甚至还穿着似是而非的盔甲,竟然可以挥动附满黏质的长剑撕裂红雾,好像它们才是对抗他这个邪物的骑士。
其中一名受诅的骑士穿过满地血墙的束缚,奋力给了他一剑,几乎要把他从头到脚切成两半。虽然他没带武器,身躯也进一步撕裂,但他还是执着地想抓住那团光雾。
这种无视一切的莽勇支撑塞萨尔的脚步,他几乎是拽着把长剑劈入他身体的受诅骑士步步往前。更多孽怪争先恐后冲过来要杀他,结果它们从那名受诅的骑士开始互相妨碍,全都前进不得,一时间,竟仿佛成群涌来的民众堵在了卖场狭窄的入口。
塞萨尔用卡在他身体里的剑挥开一个状如野兽的孽怪,然后又有一堆纤长的节肢把他的右臂层层缠绕。那些光雾已经近在咫尺,朦胧星光在其中闪烁。他并不想思索抓住它有什么意义,他只是伸出手臂,不顾越缠越多的蠕动的节肢奋力往前,将其一把握住。他的手心正是索茵给他的那枚水晶般的袖珍箭矢。
那一刻,仿佛染上了生命的光辉一样,水晶箭矢先将光雾汲取,然后就见深蓝色的璀璨星光迸发而出,正如击穿熔炉之眼的那支箭矢划出的尾迹一样,充满了黑暗的甬道。所有黑色孽怪都停住了,一些失去了光雾的不定形黏质也被它们本来的同胞转过身去,迅速将其压制。
塞萨尔紧握着箭矢放在自己胸前,看着这些受过索莱尔祝福的受诅咒者往后撤退,退到至少和他五步远的地方才跪倒在溪水中,把脸也紧贴在地。刚才还充斥着恐怖咆哮的甬道立刻陷入寂静,就像他们俩刚进来一样寂静无声,仅有潺潺溪水在跪倒的孽怪们身侧流过,发出低语声响。
他缓步向前时,孽怪们仰头望着他手中绽放星光的箭矢,一动不动。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它们的存在和它们的一切,也明白了它们永恒的挣扎。它们受过祝福的部分庇护着它们的灵魂,使其经受深渊潮汐的洗礼仍然永存不朽,但它们的思维神智都已经畸变扭曲,灵魂中也只有女神的低语长存了。
在受诅咒也受祝福的孽怪们身上,塞萨尔既看到了索茵,看到了她曾留下的足迹,也看到了古王朝遗落在此的折磨。比起那些在深渊潮汐中彻底死去的人,带着永恒的祝福永世徘徊的人更让他心生惆怅。
换言之,比起彻底的绝望,这种渺茫的希望其实更让人无法适从......既然这枚护身符再次迸发出光辉,是否意味着他离找到她又接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