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它的确是个美好的事物。”骗子先知做了个忧伤的表情,“不过换个想法,正因为它给你的感受太过美好,它才会让你如此痛苦。如此想来,它其实才是最可怕的东西,它要是想刺痛你,就没有任何事物比它更加锥心刺骨。”
菲瑞尔丝握着他手腕的手猛然抓紧了。塞萨尔侧脸看去,发现沿着她颈部往下蔓延的蓝色符文线闪烁了一下,就像是在回应她先祖的责问一样。
这位先知很擅长调度情绪。
骗子先知说着微微一笑,“许多年以后,你宁可被自己的灵魂取代,还自愿走向人格的消亡。这件事,不正说明了你也知道,爱人的感受比它们俩还要可怕得多?只要你还活着,它就会不断伤害你。”
“你总是......”菲瑞尔丝嘶声着说。她看起来状态不太清醒,也许是人格的朽坏已经很严重了。“就算到了这步田地,你也一样有这么多话可以说。你和我的姐姐究竟谁更像邪物?究竟是她,还是你?“
先知的瞳孔微微收缩,一瞬间变得薄如蝉翼,然后又扩散开来,像是整个眼珠都成了枚晶莹剔透的红宝石。这对眼瞳衬得她的皮肤更白了,本就雪白如瓷器,如今更是带上了几分不真实的色彩。
“爱人的温柔,还有孩子的触碰。”先知有条不紊地说,“这样的感受会逐渐累积,但它们带来的诸多污秽也会层层累加。前者总是随着爱人的失去不断朽坏,如此诞生的痛苦和恐惧却会永存。它们就像腐烂的秽物一样淹没一切,造就了你如今的结局。亲爱的,你所感受到的痛苦,恰恰是因为你最爱也最珍惜的事物,我说的对吗?”
先知往前走出一步,菲瑞尔丝把他的手腕握得更紧了,眼睛也瞪得更大了。
“换而言之,所有的爱人之事都是如此。”先知继续说道,“这些缺陷存在于我们的本质之中,并不会因为永生不死就消失不见,也不会因为自认的坚强就可以逃避、克服。”
菲瑞尔丝的先祖来到她身前,先是挑起自己的尖下巴端详她,侧着脸和她四目相对,然后先知阖上眼帘,眨下一滴眼泪。
“我总是很同情你们。”先知说,“就像那些受诅咒的最后一代库纳人一样,他们求死不得,眼睁睁看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淹没自己的一切。即使记忆破碎,人格朽坏,他们也只能像行尸一般徘徊在无尽的大草原上。在永存不朽的生命中给你们带来最多痛苦的,恰恰是你们心底里最美好的事物。你理解了那些库纳人遗民,也就理解了你自己。”
塞萨尔发现这家伙的同情是真的,不过,就像亚尔兰蒂的爱意一样,同情和同情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爱人和爱人之间也存在巨大的差异。它们只是个词,诠释和表达它们的方式有很多很多种。
“使人疯狂的原因就在这里,”先知说,“与其说是我带走了他们,不如说是流逝的岁月本身给你刻下了一道道伤痕。即使没有我,也总会有东西带走你所爱的人和事,给你留下无穷无尽的悔恨。你明白吗?我并未改变你们永恒的终结,我只是在其中多书写了几笔,赋予了你们更宏伟的意义、更鲜艳的色彩。“
“你不可能总是这样丢掉一切罪责!”菲瑞尔丝大声喊道。
骗子先知眨眨眼。“我只是一段残缺的记忆,”她说,“也许我就是那个所谓的母亲,也许我只是她的一小部分。但无论怎样,你该看看这里,看看智者之墓。你在这里看到的河谷岩石,当年也曾覆盖着深渊的裂隙,如同蜘蛛网一样遍布破碎的大地。”
她说着叹了口气,视线中流露出悲悯的目光,“这里有盲目的妖灵,它们就是最早的库纳人的起源,它们的化石就埋在河谷最下面。这里也有痴愚的古猿一直在和妖灵争夺领地,后来它们成为法兰人,被库纳人奴役了许多许多个时代。也许,那株藤蔓也是从这里的树木中取下.......”
先知说着侧过身,朝塞萨尔曾经走过的河谷张开一条胳膊,“想一想,亲爱的,这一切都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消散,就像篝火的余烬在晚风中消散于夜空。库纳人最终只余一群疯狂的遗族,如行尸般栖息在大草原的萨苏莱人庇护之下。法兰人的帝国则四分五裂,和另一批跨海而来的人类族群分治南北,勉强苟活。在时间的流逝和历史的进程中,我所书写的故事都是如此微不足道,已经被后世完全忘却,更遑论是其他人?”
菲瑞尔丝凝视着前方,眼泪缓缓流下,就像一个在母亲的教诲中懊悔落泪的小女孩。塞萨尔也在恍惚中感到一阵无法形容的无力感。智者之墓本来黑暗死寂,令人觉得恐怖,往哪走都危机四伏,现在却只让他觉得安然和静谧,充满了一股荒凉而深邃的空虚感。
“这一切,”先知低声说,“不管是我生命的存续,还是叶斯特伦学派记忆的传承,亦或是任何你们眼中尚且宏伟的一切意向,不都是一样的东西吗?”
塞萨尔想要组织语言,但她的诉说来得太多太快,压迫着人的灵魂,完全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先知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哀婉,“不管是库纳人灭亡了黑暗时代的其它族群,还是野兽人灭亡了库纳人的族群,还是法兰人的族群后来又战胜了野兽人的族群,却在外来者的刀剑下止步不前。不管是贵族还是国王,是平民还是贵族,是野兽还是人,这些看起来宏伟而意义非凡的一切,这些国度、族群、政治、战争、荣誉、自由、还有爱,不都像河谷下几个盲目妖灵的化石一样,转眼间就会随风而逝吗?”
眼看菲瑞尔丝默不作声,强烈的情绪也在他自己心中升起,塞萨尔觉得越来越对不对劲了。诚然这种视野他无法反抗,不过他还可以另辟蹊径,就在她的视野下责问她自己。他也不知道这种责问有没有意义,不过,只要他能唤醒人格朽坏的菲瑞尔丝,让她制住她的先知、制住她的姐姐,那这一切还有的挽回。
“那你又算什么?”他反问说。
“我想呢,我也许是时间和岁月的见证人。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先知说。
“你要向谁见证?又要为谁见证?”
“这我怎么会知道?”她反问说,“不过,既然菲瑞尔丝说我的起源在时间之初,在一代代人的前赴后继中,我传下了遗失的历史和往昔的岁月,那么,也许我没有为任何人见证。我只是把它们记录下来,把传承本身当成我的使命。”
“如果你觉得这一切也和我们的生命一样毫无意义,你凭什么为了你的使命就去扰乱我们的生命?”
“这......”她眼睛转了转,“我想,是为了在合适的时机给予你们希望和拯救。我身为观察者记录着一切,当年我帮助法兰人建立诸神殿的信仰,借着神代巡旅终结了阿纳力克的降临。如果人们再次抵达了不可避免的灭亡时刻,岂不是又到了我出场的时机?我可以带给你们启示和希望,让你们知道怎么做才能对抗灭亡。你懂我的意思吗,亲爱的?”
“这希望现在握在我手里。”
先知眨了眨眼,“嗯......你在说什么?”
“我说,”塞萨尔抬高声音,“你所谓的希望就握在我手里,你所谓的希望,——你抵达智者之墓最深处的希望,你延续从时间之初直到现在的记忆的希望,你给世人给予你所谓的启示的希望,我的孩子会不会成为叶斯特伦学派之后的下一代传承的希望,——这一切,全都握在我手里。”
“你想说什么?”
“我如果把你丢到深渊里,那你就会在这里地方死掉。我见过真龙之梦受到污染和侵蚀的样子,我知道,如果我把你扔下去,你就会被污染、被侵蚀,再也无法像现在一样侃侃而谈。我真的会把那枚腐烂的首级和你一起扔到深渊里,你相信吗,先知?”
可能是因为他的话太直白,菲瑞尔丝睁大眼睛瞪了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先知也不言不语,歪着头打量他。
“我仍然是爱你们的,亲爱的。”她缓缓说,“几天也好,数十年也好,数百年也罢,对我来说,在我记忆中留下的印象都是相同的。我并不会因为失去感到痛苦,也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陷入疯狂,包括那些鲜明的记忆也不会褪色。它们会由一代代人反复体会和铭记。在这漫长的历史中,你们就是和我走的最近的人,那么多的爱,那么多的奉献,那么多的前赴后继,你们的回忆,会以最辉煌的一刻和我记录的历史和岁月共存。”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奉献,也不是为了牺牲。”塞萨尔反握住菲瑞尔丝的手,“我要得到我想要的,我要改变我想改变的,我要拯救我愿意拯救的。这一切都是我的意愿,是我自己想去做也要去做的。这是我的私欲、是我的追求、是我的拯救,和你还有你的启示毫不相干。哪怕你想凑上来,也是你听我的,是你当我的工具,而不是我听你的,当你的工具。”
先知微微蹙眉,“你明明是个不惧怕死亡和牺牲的人,塞萨尔,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说话?我以为你可以当这个时代的英雄和拯救者。”
塞萨尔摇摇头,抓起菲瑞尔丝的手放在他脸上,“听着,我爱你,这个爱意和你的姐姐还有你的先祖都不一样。所以我要告诉你,在她所说的死亡和牺牲里什么都没有剩下来,那些所谓的回忆和记录,到了后世都只是一些空洞的文字。它们会被更多像亚尔兰蒂一样的邪物丢在记忆的角落里弃之不顾,如同一堆垃圾。但在我的私愿里,我会保留一切,就像我在残忆中一点点拼凑出你的过去一样,我会让你活过来,也让我们在乎的所有人都活下来。”
“你做不到这种事。”先知盯着他说,“你只是在随口许诺,塞萨尔。我知道你特别喜欢随口许诺。许诺之后,你总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于是,你只能一脸迷茫地走一步看一步,直到你碰巧撞到了完成许诺的契机,才终于缓了口气。多么空洞!这种空洞的许诺......”
“她只要相信我就好了,”塞萨尔回瞪过去,“她相信我,我就会为了我们的私愿抓住所有希望,她相信你,你只会把这一切都变成又一堆记忆角落里的垃圾,被更多像亚尔兰蒂一样的邪物弃之不顾。最后能做到重要吗?我只要相信我想相信的就行了。我觉得我能做到,然后劝说人们支持我,这一切希望就都会握在我手里,并由我来决定我们今后的命运。”
“你......”她眉毛皱得更深。
“制住她,”塞萨尔对菲瑞尔丝抬高声音,“把她和你姐姐都制住,这样才能由米拉瓦、由一个从未接受过梦中母亲的人接管先祖记忆。别管什么历史和岁月,我们这些年的遭遇只说明了一件事,——她该吃点苦头了,也该让我们报复一下日积月累的仇怨了。她应该当我们的工具,应该满足我们的希望,而不是反过来。这就是私欲,美好的私欲!报复也是私欲的一种,有时候甚至比爱更美妙,我们凭什么不能享受它?只因为它以后会消失?”
他忽然发现自己说话有点像故事里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