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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别走,阿斯克里德。”塞恩说。
他刚刚宣布议事会结束,目视参加会议的地方贵族和小官僚们起身告退。这些人已经在他身边围绕几十年,视他为诺依恩的核心,把他看做维持城市秩序的象征,但他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在世俗政治事务上留心过了。
除去把少数几个最有权势也最有能力的人拉拢到身边,用真神仪祭的恩赐换取忠诚,这么多年来,其他人一直在自行其是。
自己其实不真正了解这地方的任何人,至少是那些和仪祭无关的人。想到这点,塞恩不禁感到心烦意乱。
塞恩对每个离开的人都简略地点头致意,心底里却陷入沉思。他有那么多仪祭的引子,只要拿出少许,就可以让人们血肉产生畸变,精神陷入疯狂,他却一个都不能用。这简直是世上最让他痛苦的事情。
若能用一场盛大的晚宴给所有人送终该多好。
这间人声嘈杂的议事厅,这座传承了几百年的城堡,这个规模越来越大的诺依恩,还有让他越来越烦乱的多米尼王国......
很快,留在议事厅里的只剩下了阿斯克里德。仆人们忙忙碌碌地收拾长桌,打扫地上的狼藉,端走沾满油污的餐盘,阿斯克里德也走到了塞恩的长椅旁。
“如果有什么需要,你最好在我出城打探敌情之前都吩咐好。”金发的指挥官说。
“我想知道你对昨天那事的意见。”塞恩说。
“在城里借机制造混乱的间谍吗?这方面的事情我不负责,你该去找你的情报官。我负责明面上的事情,他负责私底下的事情。”
“不,我是说开炮镇压狗坑暴乱的事,阿斯克里德。”
“那事很稀奇?”
“没什么稀奇,”塞恩摩挲着自己下颌的胡须,“但这手段是由一个在逃祭品提出的,这就很稀奇了。”
阿斯克里德皱起眉毛,思索了一会儿。
“他开始让你感到不安了,伯爵大人?”他这才问道。
“令我不安的人和事很多,足够写一本书了,他还排不到前几页。”塞恩说。
“那你在担心什么呢。”
“我想知道你对他有何看法,你为何对他的事情......如此宽容?”塞恩问道。
阿斯克里德没有马上回答。
“你还记得吗?”塞恩继续问道,“当年我带你穿过俗世的迷雾,从无知的分界线抵达另一边时,我们在城堡地下说过什么话?”
“你说,我们总是会选出那些有智慧的人分享自己的一切,邀请他们成为同胞。穿过世俗的迷雾后,我们同胞之间的关系更胜过至亲。”
“你难道不记得后半句了?”
“我们也该提防异己,谨慎看待自己的判断能力。”
“你是这个判断能力的受害者吗,阿斯克里德?”
“我不认为自己是。”阿斯克里德说。
“恐怕你是。”塞恩否认道。
宽容过头的指挥官眯眼注视着他:“这么说来,你认为他是个异己?他对我们的威胁更胜过他的智慧和能力?”
“柯瑞妮观察到,这么长时间过去,他都未曾往迷雾那边迈出过一步。在她可以找到的记录里,也只有寥寥几个人诅咒缠身后看都不看那边一眼。这些人,后来几乎都成了我们的敌人,其中一个还背弃了所有同胞兄弟,在更早的时代发起了一场规模前所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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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剿灭。”
阿斯克里德琢磨了一下这段话,然后说:“你以为,一个人诅咒缠身,却看都不看那边一眼,这就意味着此人对我们道路的排斥至极,更胜过那些只在言辞上谴责和侮辱的信教者?”
“他难道不是比那些只会重复经文的教徒更坚决吗?一个比教徒更坚决的反对者,这已经够诡异了。”
“他对我们的世界本来一无所知,”指挥官说,“这意味着他不存在他们的信仰。和坚决相比,他可能只是更擅长审时度势。待在神殿庇护下不需要探索道途,处在他们的视线中也没有探索的机会。”阿斯克里德说着转头去看上诺依恩旅馆的方向,“你要给他合适的契机,才能判断他真实的态度。”
“你对这人的评价很高。”塞恩打量着他说,“为什么,阿斯克里德?”
“他让我想起加西亚。”阿斯克里德说道,“他们都擅长话术,也都擅长审时度势。加西亚不止是多米尼最好的军事统帅,还开创性地规避了一场本不可避免的屠城,既免去了城市的损害,也把帝国方希望的人口损失减少到了三分之一。从结果来看,那场自相残杀的警告效果比屠城更好。后来几场攻城战兵不血刃,唯一的死者就是那些提议抵抗的人,还是被他们自己信任的同胞献出了人头。”
塞恩觉得这话太荒唐了。“你拿他和加西亚比较?我那可恨的侄子是什么人,他又算是什么人?”
“我是个实际的人,伯爵大人。我借他的提议镇压了狗坑暴乱,我认为,此人只是欠缺一些时间,以后若有机会,未必就比加西亚差。从连这个世界的语言都不懂,到他完全融入了小博尔吉亚的身份,他用了多久?一个多月。他学习和洞见事物的能力几乎不是人。”
“你说得就像我们还是人类一样。”塞恩说。他摇摇头,嘴唇开阖和说话的声音出现了片刻延迟,几乎是话音传出的一秒多钟后,他的嘴巴才张开。等阿斯克里德无言凝视了他一段时间,塞恩才意识过来。
最近他精神和躯体的错位感越来越严重了。
“虽然我建议给他一些机会,”阿斯克里德继续说,“但机会总是和危险相辅相成,特别是在这种时候。在把他扔去城头守旗之前,你可以给他一些更合适的职位,免得他只缩在旅馆里练剑。到时候,哪怕他死于刺客之手,不也是能接受的事情吗?”
“更合适的职位?”塞恩问他。
“他冒充的是城主唯一的孩子,只要他人没走远,他就有坚守诺依恩不得逃离的责任。等我探清楚了敌情,到时候哪怕神殿想带他走,他也不可能走。最近城内乱象丛生,还有间谍挑拨暴乱,给他一批人让他去管,命他担起城内治安和搜寻间谍的职责,他完全没有拒绝的权力。”
“把一个此前默默无闻的私生子塞进去负责城防要事?”塞恩打断他,“你让我的军队怎么想?”
阿斯克里德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这种事其实不需要在乎,伯爵大人,把孩子塞进军队本来就很寻常......”他犹疑着说,“不,也罢,我会通知底下的军官,只分一批办事员和赋闲人员过去。更多人员由他自己想办法招募,哪怕雇佣人手也行。”
“你真是积极过头了。”
“我只是建议把这人从旅馆里弄出来,给他一些权力,看他会如何应对。”
“我只觉得你是这个人话术的受害者。”
阿斯克里德看起来无所谓他的评价。“那么你同意吗,伯爵大人?”
“我不完全同意,但总比让他缩在神殿的龟壳里好,”塞恩抓过羽毛笔,蘸了点墨水,“先让他负责一阵城防事务,之后再扔他去城头守旗也更合自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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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萨尔差点又脚步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他的脚步是稳住了,但剑还是脱手了,抛出了好几米远装在院墙上,砸在地上叮当作响。
“还不错,”塞希雅说,“有些进步。没跌倒的话,至少还能逃跑或着去捡自己的剑。”
除了昨天全无还手之力的殴打,塞萨尔觉得佣兵队长永远都比自己厉害一点点。他脚步每变稳一点,她打击他的下盘的力度就更大一点,他握剑的力道更稳一点,她击打他虎口的力度也更大一点,连速度和技巧的进步她都每次刚刚好压他一头,并且总是压他差不多的一头。他实在没法估计她的真实水平,到目前为止,她跟他陪练都像是大人在逗小孩玩。
现在他两条腿酸的厉害,胳膊和手上也都是淤青。理论上来说,他已经该去休息了,但菲尔丝配了太多透支身体的药物,等稍过一会儿,他就又得被迫起身,开始更高强度的对练了。
倒不是菲尔丝配药的水平特别高,是因为他如今不完全是个人,她才能全无心理负担地给他准备有严重副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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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物。放在人身上,很多副作用都没法修好,但放他身上只要多糊点要就能修好,她是这么说的,他也只能相信。
“虽然离拿到名声和奖金还差得远,”塞希雅又说,“但就你这水平去参加地方骑士竞技,至少不会丢脸丢得太严重。”
“你能不能说点更有鼓励性的话,我亲爱的老师?”
“本来可以,但因为一些事不能了。”她一脸若无其事的微笑。
“我该忏悔吗?”
“会吗?”
“不会。”塞萨尔拾起剑,“当时机会难得,错过了可就在也找不到了。谁知道有多少人在追求你?既然站在了可以抢跑的赛道上,那当然能抢跑多远就抢跑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