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萨里扭过头,本想查看附身者,却发现斯弗拉常年在尾部沉眠的蛇头伸了过来,整具蛇身好像一轮圆环,要将他们围拢在内。黑蛇的下颌缓缓张开,看起来能囫囵吞下一栋房屋,毒牙旁咬肌拉伸出的纹理让他想起树木的年轮。大雪附着在它漆黑的鳞片上,反照出异样的红光,那是正在熊熊燃烧的建筑和尸堆。
它把蛇头靠近时,穆萨里还以为是附身的阿婕赫在驱使它,和另一个阿婕赫争夺它野兽的心智。然而,当他以为是阿婕赫的人侧过脸来,带着异样的表情打量自己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有段时间没听她开口说话了。
如果他不了解阿婕赫,他会以为她只是不想说话,但他知道,眼前这个阿婕赫的习性之一就是无止境的喋喋不休,和她少言寡语的双生姐妹截然相反。
事情有哪里不对。
“我猜你懂法兰人的语言。”那人忽然用他自己的声音开口说,“如果你不懂,那也没关系。”穆萨里当即后退,萨满却挡住了他的退路。他深深信任的萨满一边凑过身来,亲切地拍打他的肩膀,一边把藏在袖筒里的尖匕抵在他后腰。
刃尖锋利冰冷,扎得异常精准,正好抵着他的旧伤,只需轻轻一推就能扎穿脊椎,把他变成瘫痪的残废。
“我很抱歉,穆萨。”萨满用他最熟悉的声音轻声说道。
长久以来,都是他部族的萨满为他治愈伤势、检查病痛,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的身体结构和旧有的病灶了,因此,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如何杀害他。穆萨里想不通是什么让他做出了如此决定,但是,他确实背叛了。
无法理解的事接连发生,他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待会儿,”名叫塞萨尔的人轻拍他的肩头,“你的血亲会宣布你有了不同的想法,因此,人们会认为是你下命令挡住了其他部族的路,也是你做决定,要求其他部族暂做休整。你会同意她的说辞,对吗?”
穆萨里发现这人异常狡诈,无论是哪个阿婕赫都没有他这么狡诈。此人借机制服自己,不是为了用他的性命要挟其他酋长,是要用他穆萨里的名义去做事。
只要真相尚未揭晓,接下来无论此人作何决定,都是在借用穆萨里的名义和权威。萨苏莱人的胜利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们完全占据了下诺依恩,正因如此,不管他做什么决定,其他酋长都会给予他一定程度的耐心。
“我猜你是个有智慧的人。”此人又在他耳边低语说,“我们宣布决议的时候,你也不想挣扎着大喊大叫,把本来能谈妥的事情变成一场灾难吧?”
先前穆萨里想把此人带进场,费了好大口舌才说服了其他部族酋长,拜此所赐,现在斯弗拉阻挡在此,各个部族也开始犹疑和观望了。在他们看来,穆萨里的决定固然难以理解,但总归有他的道理在,毕竟他的想法总是这么不同。
可以说,是他自己把自己带进了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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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这之前,谁又能想到,会有这等匪夷所思的转折发生?
他没法想象阿婕赫竟然失败了。那个给他展示了一条可行的道路,让他能在众目睽睽下合法谋杀自己父亲、合法继承领袖之位的恶魔,她居然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失败了?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甚至都没有挣扎过,好像他只是简单地醒了过来,接着阿婕赫就被拽了下去。
不仅如此,此人还蛊惑了他的部族萨满,好像这个塞萨尔比阿婕赫更符合恶魔的定义、更擅长蛊惑人心似的。
一定有什么常理之外的手段是他尚未发觉的。究竟是什么?
穆萨里试图维持冷静。“围城之势已经完成了,”他用他们的语言说,“不管你想借我的名义做什么,都没法给诺依恩解围。但是,如果你们只是想逃跑,我可以......”
“还没到你做决定的时候。”塞萨尔打断了他的发言,“权衡哪个决定能让其它部族相信是你、哪个决定会引起怀疑,这事也用不着你来替我想。不过,先多谢你的配合了。跟我往前走,走到那批残兵附近,听明白了吗?”
他没得反驳,他身边没有一个人是自己人。
.......
情势是暂时稳住了,但也只是暂时。受诅的双头蛇可以在破城时发挥奇效,但在它情况稳定后,它就不可能对付下诺依恩和城外严阵以待的萨满祭司了。塞萨尔现在知道,为了让它顺利破城,萨满们筹备了半个多月的大型祭祀给它蓄积力量,如今祭祀的效果退去,它也仅仅是条体型庞大的靶子了。
换而言之,如今斯弗拉是心理威慑,并非决定战争走向的关键。它待在这儿,就可以给他们假借的权威增加筹码,避免其他部族派人过来质疑穆萨里的决策。毕竟,在其他草原人部族眼里,这条蛇现在就听命于穆萨里,——听命于他的血亲和听命于他本人,两件事能有什么区别呢?
斯弗拉是同盟手中的威慑,还是敌人手中的威慑,两者之间的区别非常重要。前者会招来忌惮,后者只会在自身孱弱时召来死亡。
进入内城的可能性不大,因为那边城门紧闭,布防严密,想要进去就得交涉。这么做动静太大,行为也太明显,以穆萨里的立场,任何太明显的行为都会引来严重怀疑。那么往矿坑或港口撤退?一旦选了这两条路,在场的士兵就得放弃,因为带着这么多人走向撤离的场所也会引来怀疑。
这些士兵待在一个空间狭小、形势不利的小型塔楼里,给草原人圈了起来,没有任何解围的希望。他要是想借着穆萨里的权威撤离,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带走塞希雅和她手下几个值得信任的老佣兵。
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实现起来却很难。下诺依恩灭绝性的死亡灾难是避免了,但下诺依恩被草原人占领已经是定局了,他们为此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回报,也不会被任何人获知,更换不来任何东西,不过做了就做了,也没什么好说的。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借用穆萨里的名义假装劝降,在塔楼处和受困的佣兵队长汇合,看能否和她商讨出个决议。
塞萨尔忍着不适挪动身体,虽然一旁的穆萨里酋长挪动得很困难,动作笨拙迟钝,但他挪动的更难。附身他的孽怪使用他的身体,就像他自己挥舞刚到手的长剑,磕得满身都是磨损和伤痕,哪怕伤口能迅速恢复,身体本身的损耗也无法弥补。刚才不管怎么说,也是这个人跟他一起驱逐了白魇,因此他们俩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临时战友了。
这说法倒是挺黑色幽默。
此时他们已经站在了塔楼前方,下诺依恩的残兵看到和塔楼一样高耸的斯弗拉接近,都纷纷发出叫喊,待到发现草原人的酋长有意商谈,顿时又缓了口气,同意放一些人进来。塞萨尔踱步往前,抬起头,越过乱糟糟的尸堆看到了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因为半夜的鏖战,很多人都已经是满脸血污看不清面目了,一路上,脚下不是黏稠的血浆就是让人打滑的尸体,走得跌跌拌拌。
“你是怎么......”
有人认出了他,士兵们也让开了路,塞萨尔两三步走进塔楼,立刻跌倒在地。走这段路的时候,为了装的若无其事,他的感受简直比经历一整天的训练都累。塞萨尔麻木地看着黑红色的地面,感觉已经不想思考自己该如何脱身了。
“坐到这儿,拉住我的手起来。”他听到了长姐一样温和轻柔的声音,从一旁伸来的手拉着他站了起来,拉到附近靠墙的木箱子上坐下。“先缓缓吧。”是塞希雅。
他们可能没什么时间先缓缓了。
“你看起来比我情况糟多了。”她说。
塞萨尔长呼一口气,咳出一口血来。“只要还不致死就无所谓。”
往窗口望去,斯弗拉像守护者一样盘踞在塔楼外,倒是在这混乱的屠场里给他们带来了一点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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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慰。那个叫阿婕赫的人带着菲尔丝走了进来,穆萨里也在狗子的挟持下瘫坐在另一个箱子上。他仍然低声诉说着听不清的话,试图挽回疑似背叛了他的萨满。
对寻常人来说,至亲手足被替代然后带着至亲手足的名义背叛自己,这是件异常残忍的事情,不过既然对方已经血亲相残了,那这种事可能也无所谓了。站在高处的人总有些和寻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对手足相残的适应性也比一般人强得多。
“看起来他不是来劝降的......所以你挽回了局势?”塞希雅说,眼里带着些惊奇,看起来还有一丝骄傲。
“谈不上挽回,只是拖延。”塞萨尔连摇头都没力气了,“目前的问题是,我们借着他名义所做的任何事,都不能让人看出他其实是被挟持了。”
作者有话说:
作者的话:痔疮狂暴发作的第十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