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点,法师小姐。”阿婕赫说,她的语气颇为森然,“这世上的秘密都带着刺,四处摸索的时候不注意自己的手,扎穿了皮肉就不好了。”
“感谢你的提醒,阿婕赫,不过,你现在的情绪挺奇妙,用词也很值得揣摩,是被我刺到了吗?”戴安娜回敬说。
“刺痛彼此本来就是对话的一部分,只要不像这个人一样就无所谓。”阿婕赫应道,还不忘把他也刺一下。
塞萨尔忽然意识到,野兽人从来不在乎人和野兽的分别,就像纳乌佐格也不在乎自己化身的人类究竟有多丑。对纳乌佐格而言,人类的美与丑毫无意义,比起人类的审美,也许那种猿猴似的健硕感反而符合他的心思,毕竟,那样也更接近它本来的面目。
但是,阿婕赫不同,她非但在乎,还在乎的过了头。这种情绪像刺一样扎在她心里,有人不小心碰一下,她就会语气森然。
人类把她抚养长大,似乎给了她相当大的影响。但菲瑞尔丝是怎么把她捡了起来,又是如何把她抚养长大,这事也和她自身一样隐藏在雾中,一切都看不清晰。
“戴安娜,”塞萨尔忽然开口,“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和另一个阿婕赫灵魂相汇的时候,我们完全分享了彼此的记忆,甚至连人格都混淆了?”
戴安娜把手指按下去,用指甲刺了下他的手背,似乎在对他表达意见,叫他看看场合。但接着她还是叹口气,说:“这种事情没可能发生。要是灵魂相汇就会共享记忆,甚至是混淆人格,卡萨尔帝国漂洋过海前的某场灾难就不会存在了。”
“思想瘟疫?”
“是,思想瘟疫。”她说,“思想瘟疫的错误在于,有些法师认为数以万计的灵魂会自然而然相乎融汇,完全消除他们的间距和隔阂。可现实是,这百万人的意识在行尸一样遍布世界的血肉之躯里来回穿行,直到思想瘟疫了结,事情也没按他们希望的方向发展。虽然后世的说法是那些法师的供词,不完全可靠,但灵魂之间的隔阂是确凿无疑的,期间唯一接近他们希望的也不是交汇融合,是撕咬吞食。”
“既然这种量级的灵魂都没发生过相融,我自然也不可能了?”
“和你比较近的也有白魇。”戴安娜说,“你在诺伊恩的矿坑杀死白魇的时候,难道你没发现那些穿体而过的死灵各有其意志吗?”
“但它确实发生了。”塞萨尔对她说。他几乎能回忆起他身为阿婕赫认穆萨里当兄长的感受,只是她在那条双头蛇的远古记忆里徘徊的太久,她自身的记忆都淹没在无尽汪洋里,很难发掘得出。
它们确实在那儿,他若是想找,他就一定能找得到。
“你非要说发生了,那就发生了吧。”戴安娜摇头说,“你在这个道途上匪夷所思的耐受性我已经很疑惑了,现在你又给我一件解释不了的事情。你让我怎么才能参透你?”
“这......”
“那我说个更近的,”她说,“就你头顶上这家伙,你和她的灵魂交汇已经够久了吧?你一度都能在你的血肉之躯上显出她灵魂的相貌,看着像是个狼类了,但是,你有接受过任何记忆和印象吗?”
“说你呢,阿婕赫,为什么?”
塞萨尔说着看向头顶,得到了一个全然无动于衷的回应。“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要给你我的记忆和人格?”她反问说,“我们俩有任何信任可言吗?难道你觉得两个人待的时间够久了就不是被迫共处,是理所应当地不分彼此了?”
“所以你在隐瞒?”他问。
“我确实是在隐瞒,”阿婕赫同意说,“换成任何人,我都有心情说说自己的往事,但你不行,塞萨尔。唯一的可能就是我把你吃了,然后对着你的碎块把一切都说出来。”
戴安娜侧脸打量着阿婕赫。“我觉得她对你有很深的成见,塞萨尔,你是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吗?”她发问道。
“除非我和她前世是情人。”塞萨尔说。
“你在这边哪来的前世?”
听到戴安娜这话,塞萨尔忍不住发声大笑,也许是因为他们现在的对话实在太荒诞了。笑声逐渐淡去,最后成了徐徐的喘息。他往头顶伸手,把这个难以捉摸的家伙捉下来,和她不言不语地对视了好半晌。
阿婕赫看着像是个狼首人身的奇妙造物,但没有座狼人那么彻底,还带着很多人类的痕迹。她的眼睛像李子一样大,兽瞳浅灰色,四肢挺纤细,手臂是人类的,双足却是狼类,举手投足间的姿态让他确信她更习惯兽爪而非人手。
说阿婕赫有人类的身体,其实也不完全准确,她从颈部往下狼毫渐渐稀少,手臂则完全光洁白皙,到了两只脚却是又软又短的狼爪,中间缩着一个个爪尖,令人无法想象她衣物遮蔽下的身体有多混乱不堪,——有哪些是人,又有哪些是野兽。
塞萨尔带着些好奇捏住她的脚,习惯性朝着肉垫按下去,顿时手上挨了她一脚,划出两道撕裂的划痕来,血也溅了出去。
诡异的事情忽然发生了,她沾着血的爪子忽然缩了回去,毛发消失,现出一只很玲珑小巧的少女的脚。
看到这景象,戴安娜稍稍睁大眼睛,“你可以试着多给她一些你的血。”她说着侧过腰,往他身边靠过来,仔细观察阿婕赫右脚的变化。“我觉得会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她很认真地说。
塞萨尔闻言蘸了些血,从阿婕赫呲牙咧嘴的狼吻上涂下。她的狼首不可思议的褪色了,看着就像是在用颜料涂抹画板,逐渐现出一张苍白的人脸来。一张表情很不快的单薄脆弱的脸颊显现出来,从他用血划过的狼吻,延伸到她的大半张脸颊。
“这家伙的人类和野兽之别不太稳定。”戴安娜说,“她会自行向野兽靠拢,但你的血又能唤回她身为人的部分......看起来她确实和你关系匪浅。”
阿婕赫依旧无动于衷,“你可真会说话,戴安娜,你让他在地上用血描绘法阵,难道还能说明他和这地方的石砖关系匪浅?”
“你知道我们现在最大的困扰是什么吗,阿婕赫?”戴安娜带着些气恼盯着她,“就是你什么都不想说,我拿给你密文手稿,你也不肯看。哪怕你只说一点点,我们对菲瑞尔丝的过去都不会一无所知。”
“如果我不曾告诉你,就说明那些事对你毫无意义,也毫无价值。”阿婕赫说得很不客气,“你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你不知道,也不会对你们的处境有任何改善。”
“你就是不想说吧。”塞萨尔开口说,“哪来的那么多理由?说的好像是为了我好一样。”
阿婕赫笑了,说:“你是更需要我给你我的剑,还是更需要我给你我的荒唐往事?我不喜欢把自己毫无保留交给别人,选一个吧,塞萨尔。你可以选择后一个,以后某天我们一起死在你躯壳里的时候,你可别来问我为什么不帮你战斗。”
“好吧,我不问了。”塞萨尔立刻宣布投降,把她抱起来放到自己肩上。
“看到了吗,戴安娜大小姐,没人比他更擅长审时度势了。”阿婕赫全不在意地摊开手,“你得学着习惯,而不是觉得自己能改变什么。”
戴安娜摇摇头,对阿婕赫表示无奈,“所以那个黑发的阿婕赫......你觉得她是会放开自己的灵魂任人注视的人吗,塞萨尔?”她问道。
“那家伙活到现在说过的话,还没我一个月说过的话多。”塞萨尔也把手一摊,“现在你理解了吗?我没见过比她更孤僻的人类。而且除了这事,我和她也不怎么熟。”
“那就更没道理,也更解释不了了。”戴安娜蹙眉端详着他,“人格和记忆本来就不可能相融,再加上她还带着自我封闭的特征.......你身上的谜题怎么这么多?”
“我怎么知道?我也是给人绑到了祭坛上,你得问老塞恩,而不是问我。”
“我真想把你切开来看看你内外的全部构造。”戴安娜啧了一声。
“我觉得我们的关系还没到那一步。”塞萨尔说着扬起眉毛,“但是,如果你我已经没有隔阂可言了,你提这种要求,我完全可以接受。”
“我只是开个玩笑。”戴安娜斜睨过来。
“但我没在开玩笑。”塞萨尔说。
“我知道你没开玩笑,但我们这话要不是玩笑,我和你的关系都有点太病态了。”
“病态吗?我倒不觉得,如果你把我切开来触碰和亲吻我的脏腑,那就说明我们的爱情比寻常人要更深刻。”
“我只听出来你的癖好很恐怖,但我的目的只是学术。”
塞萨尔耸耸肩,“我只是在探索表达爱意的不同方式,总有些法子我还没试过,一旦知道了,我就忍不住想去尝试。而且,这可是你先说的。”
“我只想解剖尸体,塞萨尔,你这是在纵容我犯下过错。”
塞萨尔揽住戴安娜的腰,低头吻了下她的耳垂。“爱人就是我们彼此的过错。”他对她轻声耳语,“我个人很愿意享受爱情里的混乱、迷离和陶醉,并且愿意把它放在生命之上,我尊贵的大小姐。若不如此,我们灵魂里的理性就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