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萨尔觉得,这位事务官颇有些古怪,以他的阶级立场而言,他说的实在太多,倾向性也太过明显。虽说事务官已经把话语表达的尽可能委婉了,他还是能听出此人话里的偏向和暗示。而且,事务官找上自己也快得过了头,他来索多里斯没多久,甚至还没遇见任何一个地方管理人员,这人就像等待已久一样找了上来。
他仔细回忆,不由得众筹群④伍陆壹②⑦九四〇想起了戴安娜昨晚堆在他书桌上的文件。在堆放的文件中,涉及到索多里斯的一封仅仅提及了运输能力缺乏,这位事务官却在带他走了一遭河岸后直接转道,直奔抛光军械的工坊而来,接下来,他似乎还想带路直奔皮革工坊。
塞萨尔觉得挺有意思。不管他是从哪来的有心人,不管他是想达成什么目的,既然他爬到了事务官这个能和自己对话的位置上,就说明他要么颇有来头,要么颇有能耐,而且胆子也很大。
他招呼狗子过来,叫她拿出纸笔。“把事务官的发言都记下来,一字不差地记录。待会儿我们拿回去仔细对照考察。”等看到狗子从事务官最初的发言开始抄写,塞萨尔才回过头,“我们继续,皮革工坊我大致了解了,还有其它吗?”
事务官死盯着无貌者,看着她以一字不差的精准把他先前的所有发言都记了下来,似乎是有些惊悚,额头也冒起了汗。
塞萨尔看他情绪紧张,于是伸手指向他们右侧一栋巨大的灰色工坊。“我记得这是军械工坊,当时我接收索多里斯的时候没怎么注意,现在它有什么变化吗?”他问道。
“军械工坊。”事务官下意识重复了一遍,然后拿袖子擦了下眼睛,想要拭去落到眼帘上的汗。这地方确实很闷热。“这也是个......见鬼的地方。”此人这才继续说了起来,“灰尘太多了。人们都知道,在军械工坊待哪怕一个上午,呕出去的泥块都能堆成一小片土坡。有个戏谑之言说,这边抛光军械用的都是军械工坊的工匠呕出去的带着血的沙砾,至少打磨火炮部件是绰绰有余。”
“在戏谑之言以外呢?”塞萨尔问他,“我想听点实际的。”
“有不少人病死了。”事务官小心地说,但看到狗子在旁边一字不差的记录,他还是眉头直跳。“除去灰尘之外,”他说,“噪声也把一些人给弄聋了,每天都有三个班次轮换,声响也一刻不停,很多人现在几乎听不到别人的说话声。再就是高温,索多里斯这边本来就温度很夸张,锻造的地方就更恐怖了。有些人干渴得无法忍耐就去舀淬火用的水喝,一直都在因为这事死人。”
“一直?”
“工头完全管不住。”事务官对他说,“有些人哪怕知道自己会死也还是想喝,只要待一段时间就忍耐不了了。用他们的话说,酷热和干渴当头,哪怕摆的是毒水也得喝下去。我有个朋友在工坊待的挺久,不怎么愿意提这些事,但只要别人提起来,他就在旁边叹气。”
“你的朋友一定很有耐性。”塞萨尔说。
事务官故作无事地耸了耸肩。“他也觉得自己很有耐性,不过我想,耐性总归都是磨砺出的。”
“这边的水源供应很成问题?”
“这边的河水不大能喝。”事务官委婉地说。
“继续说。”他道。
塞萨尔和这位事务官沿着整个索多雷斯穿行,倾听他对各个工坊的描述。不得不说,此人提供给他的,其实是他如今已无法觉察的,或者说,——极为欠缺的视角。
从狗坑的贫民窟中走出,乃是一件无法回头的事情。在那之前,塞萨尔还勉强算是活在其中,在那之后,无论他表现得如何体恤平民,不管是在脚手架旁和劳工问话,还是拿着工具打磨几把像模像样的军械,只要他无法长期身处其中经历和观察,他所能得到的,也只会是一些破碎且无意义的感受。
这其中当然有他先验视角的成分。在很多事情上,塞萨尔天生比别人看得更远,但他对现状的怀疑也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
某种程度上,这其实是他在给自己纠错。
先人一步的手段带来的不只是好处,还有他所行使的手段无法避免的副作用。正因如此,对他首当其冲的不会是取笑那些无知者,——比如说取笑克利法斯对经济理论的无知,取笑老家伙完全信任他们的银行家罗莱莎女士,——而是在切身体会上洞悉他仅仅在书本上看过的文字。
塞萨尔需要明确它们在现实中的体现,并对每一处可能存在的问题都予以弥补。
回到贫民窟中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别说他本来就没那么高的道德情操,以这世界的复杂程度,也不允许他把眼光仅仅放在劳工身上。这完全不现实。相应的,寻找和抓住每一个机会以及每一个人就显得弥足重要了。等到他和事务官走遍了索多里斯,只差城区最中心的医院时,狗子已经把他们俩的对话记了厚厚一叠纸。
条件所限,很多手段并不现实,诉诸空泛的道德,在这个人命不如纸的年头也不实际。所以塞萨尔倾向于寻找更符合他们利益的理由和行事方式。他要做的,是在其他势力还在摸索着建设工坊的时候先手完成下一个步骤。
事务官想在神殿驻扎的医院和塞萨尔告别,因为这地方完全不归他管,但塞萨尔让他先待一会儿。他在道路旁翻了一阵狗子记录的对话,再次确认了此地情况。
“我姑且问你,”塞萨尔说,“如果我可以依次解决索多里斯的大部分问题,甚至牺牲了工坊本身的工作效率和供应成本,你可有能耐去其他大型城镇里观察各地工坊运作,并想方设法和地方工匠达成关系?”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大人。”他小心翼翼地说。
“我是说,给那些迫于战争的压力不敢作声的工匠别的选择,你可明白?找个隐秘的地方开集会,把其它城市的工坊里怀着不满的人都召集起来。先大肆渲染那些行当的危害,把你们调查出的残疾者、病危者和死人都展示给他们看,然后跟你的人指出他们另有生路。以你的口才,这并不难,对吗?一旦集会开到一定程度,就联系我们的人去接应,把他们都送到我们这边来。说真的,我这边人手缺的夸张,有多少就要多少。”
事务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如果大人能展示出结果,那我也可以去当间谍,去其它领地当演说者和煽动者。”
塞萨尔端详了他一阵,“先前的暴动和你有关系吗?”
事务官立刻摇头。“那只是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发生的事情。”他说,“我只是个旁观者。”
“意思是你事先就知情?”塞萨尔问他。
事务官咽了下唾沫。“您让我有些紧张,大人。”
“我不介意你在南方一些地区发起暴动,趁乱带着你组织好的人逃过来。”塞萨尔对他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另外,你到底是什么来头?我不觉得一个地方工匠能有你这种见识和能耐。”
“我只是个流亡者。”事务官越发小心地告诉他,“因为索多里斯以往的秩序毁于一旦,需要很多人手,我才侥幸爬到了这个位置。”
他们俩对视许久。“你信仰哪个神?”塞萨尔忽然开口问他,因为他发现这世界很多神秘莫测的人都是修士,其中分支教派的修士要更多些。
“萨加洛斯。”事务官低声说。
塞萨尔眉毛扬了扬,考虑到萨加洛斯的大神殿和自己的关系,这家伙肯定不是大神殿的修士。“哪个教派?”他问道。
“这个请恕我无法告之......”
“我和你们的大神殿有仇,曾经有个躯壳像熔火一样的人从熔炉之眼里落下来想把我给杀了。”
“我来自流亡教派!”萨加洛斯的修士立刻叫了起来,“我们是不容于大神殿的一支教派,——熔炉之眼是无意志的,即使大神殿可以利用,也不代表它和您有任何矛盾!”
那可是萨加洛斯和阿纳力克的矛盾,怎么可能没有矛盾?不过,塞萨尔想,只要他自己不把自己扔进熔炉,那确实是没有矛盾。
既然神是无意志的,会一视同仁回应所有时代的所有信众,既不分正统和旁支,也不管异端与否,哪怕是一个乡野村夫都有可能忽然得到神的回应。进一步说,连熔炉之眼也是无意志的,那么,为什么就不能由他支持的教派去呼唤和使用熔炉之眼?
塞萨尔老早就想用熔炉之眼的视线烧一烧庇护深渊的黑暗了。
倘若他们可以承担的起呼唤熔炉之眼所需的耗费,且他支持的教派比萨加洛斯的大神殿更进一步地回应了神的期望,那么,凭什么萨加洛斯的大神殿就是唯一的正统?既然他有希耶尔的大神殿支持,他为什么不能扶持一个分支教派和萨加洛斯的大神殿分庭抗礼,甚至是取而代之?
该让那个追了他一路的老东西付出一些沉重的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