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你对白眼用过穿脑术了。”柯瑞妮对着看不见的人说,“为什么不相信你亲眼看到的记忆呢?”
“捏造的记忆。”对方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很压抑,“落在法师手里的傀儡实在可悲,特别他本来应该是另一个人,有着完全不同的生命历程。忠诚的学派卫士、陪你一起长大的经历、懵懂时产生的爱情、还有后来的疏离和怨愤,——你编造虚假记忆的水平不错,我差点就上当了。”
柯瑞妮摆出一个无奈的表情,问道:“故事这么好,为什么你不相信呢?因为你很无趣吗?”
“因为我去过他变成白眼之前待的地方。”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那是个山野樵夫,一个人在村庄边缘的森林住了几十年,直到你来了为止,他都一直在那儿过自己的生活。你知道的,柯瑞妮,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
“这确实是个疏忽......”她思索着说,同时感到匕尖压得更紧了。奥韦拉学派的密仪匕首让她感觉到了死亡,她的心脏在收缩,意识也在往后退。无法理喻的空洞感笼罩着尖匕和她皮肤接触之处,好像一片虚空在她身上蔓延扩散,把她那部分身躯撕咬下来,放在了另一个层面的世界中。
真想象不了是法师们自己创造了这东西。
奥韦拉学派的密仪术和法师接触,产生了扭曲的阴影,笼罩在她意识上方发出无声狂啸。虽然这景象常人看不见,但她能用灵魂之眼勾勒出阴影的轮廓,——一片扭曲的虚空,如同一个黑暗的大漩涡,足以吞噬任何长期接触世界另一个层面知识的人。
“我不想重复我的问题,还是说,你也想体会体会穿脑术?”无形刺客问道。
刺客当然没法在这用穿脑术,因为那样势必会惊动他人。也就白眼动不动往外跑,才会落入陷阱,被人翻过了记忆还不自知。
“你想要我解释什么呢?”她问道。
“那个小菲瑞尔丝是谁?”
“也许是大宗师做的一场梦吧,我想。”柯瑞妮摊开手说,“我想从她那儿得到一些知识和秘密,就对她下了咒,你觉得这很难理解吗?”
“这是谎言。”无形刺客断言道。
“嗯.......谎言?”
“以大宗师如今的生命本质,就算菲瑞尔丝只是她的一场梦,她接触到密仪石也会身体枯萎,痛苦万分,——你觉得我就这么好骗吗?”
“好吧,那你又能给我什么保证呢?”
无形刺客在黑暗中沉思片刻,然后告诉她,“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查清真相,把答案给我,我自会离去。”
这答案可不是那么好给的,不过,看起来他已经查到了一切可疑之处。这意味着她的谎言也很难获得对方的认同了。柯瑞妮皱起眉毛,感到有些为难,因为战事告急,城堡里的人都离她很远,伯爵本人也没空关注发生在她卧室的小插曲。
她眯眼盯着对方,好像要透过刺客不可见的身影看到他的面目,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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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在眺望卧室柜子上的玻璃罐。那罐子大约有一只手那么高,圆柱形,里面盛满了血红色的雾气,看不清更内层的细节。似乎是察觉到了柯瑞妮的注视,罐子里的雾忽然激荡起来,看到这一幕,她的心情顿时平静了不少。
“如果我说她是过去的幻影呢?”柯瑞妮反问道。
“你在说什么?”
“有些事情你确实无法理解。”她施施然说道,“但你总该能注意到,在她附近会有不一样的事情发生,——忽然出现的月光,忽然出现的花朵,还有她不去注意就会不经意间忽视掉的存在性。她扎根在历史而非现实中,是被某人抛下的过去,正因如此,有个人才能摆脱自己曾经为人的身份,坐在那个高不可及的大宗师位子上。当年我听见了逝去的声音,就把她从历史的中追溯了出来,你有什么疑问吗?”
“这故事比做梦的故事更匪夷所思。”
柯瑞妮笑了。“是的,但你难道没有发现,菲瑞尔丝存在的概率并不完备吗?你不去注意,她就会越来越灰暗,仿佛正在褪色;你不去观察,她就会在你的视野中消失,仿佛并不存在;哪怕你抓住她的手,你也会在不经意间发现,你握着的竟然只是一把空气。”
“你做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对方质问道。
“意义?”柯瑞妮摇了摇头,“我们探索真知需要意义吗?并不需要。你们敬爱的大宗师在几个时代以前舍弃了自己之所以为人的一部分,把她丢在过去的荒野里,那我为什么不能把她再捡起来?再说了,小菲瑞尔丝可是过去的一部分,总会有一些如今不复存在的东西从她这个窗口漂流到现今来,——那个时代的月光,那个时代的花朵,还有那个时代的声音。你能理解吗?还是说,你脑子里只有权力和争斗?”
“你告诉我的事情。”沉默许久后,无形刺客终于开口应了一句。她听到这家伙有些动摇。“我会转告给大宗师,具体如何处理,会由她自行定夺。不管怎么说,大宗师一直在受她的困扰,已经有十来年了。”他说。
“是吗?可她也是你们的大宗师啊。难道不是吗?”
“我们效命的是现在,不是往日。”无形刺客断然否定。
柯瑞妮脸色变了,带上了轻微的冷笑,“可是,我不希望你把这件事告诉她。”
对方忽然深吸一口气,身体猛得一晃,抽搐起来,不可见的轮廓在强烈的血腥味中若隐若现。另一双眼睛在刺客那双凹陷的眼窝里闪动,呈现出血红色,仿佛一抹油彩在他的头骨里蔓延开来,现出了他的形体。
“你想知道更深层次的秘密吗?”她的笑容变甜美了,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尸体扭曲着悬到半空中,被无形无质的力量牵引着往后飘浮,最终化成一滩雾汇入那只精美的玻璃罐中。柯瑞妮走到柜子边上,敲了敲外层的玻璃,那枚怪异的眼睛立刻在血雾中浮现,朝她转了过来。
“你又唤我何事,柯瑞妮?那人的灵魂我已经分解了。”
柯瑞妮问它,“这个时代的菲瑞尔丝已经找到诺依恩了,主人,无形刺客只是个开始,以后还会有更多人来。”
“塞恩是这时代最有希望接近第一因的人,唤出了阿纳力克的库纳人老国王都无法和他相比。”瓶中人合上眼睛,“在诺依恩这个祭台完全开启之前,你要尽力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她又敲了敲瓶子。“那小菲瑞尔丝算什么?她和这事有任何关系吗?”
“我在几个时代以前和她有个秘密协定,具体的细节你就不必了解了。当时菲瑞尔丝还不是奥韦拉学派的大宗师,不过,那时她已经察觉到自己灵魂扭曲的迹象了。”
“真令人好奇。”
“你可以去卡萨尔帝国北方问菲瑞尔丝本人。”
“那还是算了。”她摇摇头说,“不过诺依恩呢?我听说外城的城墙破了,人们都在商讨内城的防御事宜。”
瓶中人再次睁开眼睛:“城堡地下的白魇已经在扇动翅膀了,那条双头蛇再过不久也该暴动了。闯进来的萨苏莱人会和下城区的法兰人一起陪葬,外城会遭遇大规模破坏,死者不计其数,但法兰人死的只是些贫民和征召兵,萨苏莱人死的却是他们精锐的勇士。待事了之后,只要塞恩收拾了残局,诺依恩就还是他的,轮不着王室过问。”
这么说来,当年也是白魇引导那些双头蛇发了疯,柯瑞妮想到。许多时代以前的历史再度重演,也算是一个不小的预兆了。
.......
漆黑的夜晚中到处都是遮蔽视线的暴风雪,与此同时,每个人都在巷弄中拥挤推搡。不管往哪看,都是密密麻麻的攒动的人群。
靠近城墙缺口的主干道好像被布裹了起来,不停灌进挤在一起的人肉馅,一层肉馅是诺依恩逃亡的平民,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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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馅是慌张的守卫士兵,还有一层肉馅是不停涌进来的萨苏莱人。人群和人群层层叠叠,几乎黏着在了一起。在这黑暗的迷宫般的城区里,到处都是短兵相接和切开血肉的利刃,很多人甚至都分不清自己杀死的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塞萨尔凝视这副地狱似的景象,感到覆盖地面的已经由积雪转为黏稠的血池。他感觉到了怪异的渴念,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却认不出这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他感受到了什么?一部分是来自感性的厌恶,另一部分却是黑暗深沉的喜悦,好像觉得世界就该如此,生灵也正是为了这种自相残杀而生的。
他想要血。
他好像在跌落。战场的气味如一块浸满血的布把他裹了进去,想要带着他沉进无底的深渊。但是他也感觉到了力量......来自另一个层面,这力量好像在他血管中燃烧,逼迫他的理智不断往后退。
有人用力抱住他的脖子,还咬了一下。塞萨尔感觉清醒了一点,于是转头看去。
“你又神志恍惚了。”菲尔丝说。她是什么时候挂在他背上的?“往那边去,从房顶走。”她说。